残阳如血(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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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说,爱是永恒的忍耐。
那浅灰色的教堂怎样接纳了祖母的虔诚。祖母的尖尖的小脚所踩出的,是一个乡下女人最有分量的印痕。祖母的觉悟在于她真实而彻底地参透了男人和女人。她从此独自膜拜上帝的诗篇:爱,是永恒的忍耐。
祖母是飘在天堂的女神。她将她编织的故事悬挂在家族的旗帜上。祖母是唯我才有的我的祖母。那是我毕生的骄傲和膜拜。
当所有的家族的女人消退,天际唯有祖母在不懈地闪烁着。她照耀一切。她是家族永恒的原则。
如此我走上了漫漫荆棘路。在遍布的血痕中破译勇敢的人生。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但同时也是天意。我选择了这个题目就将一生也解答不清。
如此走着坎坷而抵抗的路。总是很难。空空荡荡。在经历了那永无止境的漫长之后,才终于能够把自己,交付了命运交付了那难以摆脱的宿命。你并不孤单,不是你一个人,你是被系在家族女人的血的锁链上的,所以你与她们情同手足,有难同当。当你汇入了她们,你便与她们一道演绎着家族女人的悲欢离合。
爱最终是什么?
有遥远的声音在指引。说,有的女人情深似海,于是便有海一般的煎熬。对于这样的女人,坚韧之力是唯一重要的,她只有在漫漫人生之旅的终点,才可能悟出爱的徒然。
还有的女人,只生长在爱中,生命中唯此一项追求。她们大多不顾及后果,也不顾及自身。为了爱宁可将自身毁灭的女人,是最可敬佩的。但结局也最惨。
女人不可造就。而生活在爱中的女人就更是不可造就。
她们,总在走着一条悲哀的歧路,总是将生命与血混着爱情吞咽下去,来毒杀自己。也总是没有结果。最后,也总是只剩下女人自己,顽强地站立着。那凄冷,最终还是那大海那小船那灯塔那砂砌的古堡。在蒙蒙的雨雾中那崖上哀鸣的,是白色的鸥鸟。那便是女人的一切。爱情永不会终止。
有一种永恒的观念如同海洋。那么遥远的秋的苇塘中有一片湖,那湖面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斑。有一种声音从天边传来,唤醒以往。那灵魂的窗。
然后是教堂。是关于爱的虔诚和信仰。爱是什么?对有的女人来说,爱就等于充实等于富有等于事业等于存在,也就等于是生命。而在我亲爱的祖母那里,爱,又等于忍耐。
这是教义。她以此律己并教育我影响我。她将基督的教义和儒家的信条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就创造了她关于忍耐的体系。她便是在这平静而忍耐的原则里度过了她在家族中的坚忍的一生。乡村的那个简陋的尖顶的小教堂一直藏在她的心里。她是深怀着那信念和她的教堂回天国去的。我从未见到过她曾经无数次去过的那座乡村教堂。她活着时也从未对我说起过。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但我却总好像能看见那片在飒飒的衰草中,在傍晚的平原上,那灰砖砌成的宗教的圣地。我的一部中篇小说《教区的太阳》就是献给祖母的,发表时被改名为《那片衰败的教堂》。题目的更改使意味转换,那是那个年代无可奈何的改变。太阳是多么灿烂。那才是祖母的色调。她永远是乐观的、积极的,祖母的信念永远也不会凋谢。但是我听祖母说得最多的,还是,忍耐。尽管,乡村的大地上总是阳光普照。尽管,她永远不会让自己倒下。
教堂里发出的声音总是最最单纯的,就像祖母的心。
一个朋友问我,你不是汉族吧?
他说,从第一次见到,就这样认定了。他相信不会错。
回答,是的。是因为我的祖先。
我的祖先是被他的母亲在游牧的马背上生下来的。而临到我们,就不仅有了宫廷里皇族的高贵,也有了王朝覆灭之后的凄凉和悲怆。
我的祖先。游牧。在游牧中,漂泊流浪。他们好像从不喜欢平和宁静的生活,不希望有一个永久的家。他们不肯在一处久居。他们总是向前走。在路上。征战。哪怕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不惜代价。
然后战场上便到处是收敛尸骨的族中的女人们。她们不哭泣。将恨与悲伤忍在心底。再然后她们低头擦掉战刀上的血迹,生育出男人们遗留下来的后代。向前走的祖先就这样塑造了向前走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们跟着她们的父兄,在杀出的血路中,走进了那片未来将要建造他们辉煌殿堂的燕赵大地。
从此安营扎寨。
从此住下来,修建那座森严而幽深的紫禁城。
直到我长大成人。将家族的故事一页页读过。再去贴近那红墙,贴近那雕镂着图腾的汉白玉廊柱时,才听到了其间祖先的叹息和呼唤。
然后。在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的时刻,我便像悟出天机一般悟出了族中女人的命运。那些皇室中的几乎所有女人,无论她们怎样地高高在上、富贵骄矜、颐指气使,到头来都不会有好的命运。或者,一生不幸于无声无息的民间;或者,刚烈地去殉了那不能完美的爱。于是我写了长篇小说《我们家族的女人》,用这篇作品完成了我1991年对于民族的认识。
在一路漫漫的征尘中,我们的祖先就来到了华北这片平原。
带来了家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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