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之于激情(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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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杜拉斯我已经说过很多。
我无法讲述我对杜拉斯的迷恋。这迷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近乎赌瘾一般的。杜拉斯就是那枝罂粟。开在遥远的法兰西。远远近近地诱惑着你。我曾将她的《琴声如诉》《痛苦》《情人》,以至于《广岛之恋》《物质生活》反复阅读。是那种无限愉悦的阅读。已经不单单是爱不释手,简直就是迷狂。去追随一种思绪,一份爱情,一种你自己心里的东西。而不是她的。不是杜拉斯的。以至于滥觞。弄得尽人皆知。于是突然地有一天,在拥有了杜拉斯的几乎所有作品之后,我开始拒绝。
不是因为我不再热爱不再迷恋这个用感性和激情写作的女人了。
杜拉斯之于我,就是写作和激情。
为了戒掉杜拉斯这份精神的毒剂,为了不再让自己在她的精神的笼罩下迷失,我甚至在我的文章中每每诋毁她,就像某个年龄段的青年的那种没有道理但却不顾一切地反叛。
我想这对于杜拉斯一定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在她自己的祖国就已经遭尽批评和指摘。
我拿她与我同样敬仰的另一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做比较。我说比起伍尔芙,杜拉斯简直就不是知识分子(其实在法国,杜拉斯是被经常称作为知识分子的,因为在有着丰厚文化涵养的法国读者心中,这个女人的那些难以读懂的小说是非常知识分子化的),甚至算不上一位知识的女性。
她的小说更多地来自于物质的世界,而不是精神本身。如果说杜拉斯有思想,那么她的思想也是来自于她得天独厚的感觉。因为她更多的是生活在感官的世界中。感觉就已经足以让杜拉斯成为小说家了。于是她无须读书,更无须像伍尔芙那样每天费心费力地并永无尽头地去思索。
就是这样,杜拉斯在感觉的世界中行动,包括革命和激情。徜徉于惊世骇俗的两性关系中。崇拜或者去爱某个生命中的男人抑或女人。然后记录下来。真实或略带夸张地。有时候也会有些许的虚构(仅仅是为了避嫌)。尔后在漫长而缓慢的写作经历中,不停地重复。重复。变奏。然后依然是重复。除非有新的事件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于是新的激情。激情带来的新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上升为杜拉斯式的真理。而她的这些对于人类的鞭辟入里的解析,又是在她那独到的无与伦比的话语指引下完成的。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比较和判定,是不是伤害了那个我如此挚爱的并且已经死去了的杜拉斯。其实我伤害了她,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伤害了自己。是自伤。因为我的写作本来就是在她的阴影的庇护下成长的。很久以来,我也曾像她那样,不那么强调知性,任凭故事消失在被话语统治的迷茫中。于是我想摆脱。急于摆脱。去寻找一个更加丰富的文化背景。在那里,不是只有杜拉斯,还有伍尔芙、福克纳,以及风格迥然不同的昆德拉,或者,别的什么不朽的作家。
杜拉斯总是那样直接。她的几乎所有的思想,竟然都来自她自身的疼痛。有时候她会很匆忙地用文字记录下她刚刚经历过的那一段切肤之痛。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无奈。她所爱的男人却逃离或者背叛了她。她怎么办?要安慰自己。浇心中块垒。所以写作。也许仅仅是为了生存的平衡。于是直接。于是感性。而她的过人之处,在于她会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创造出一个动人的变调来(有时候干脆就是他人的故事)。那个变调的旋律又是那样地亦真亦幻,高贵而优雅,甚至是那样地接近着人生的真理(包括爱与仇恨)。这真理又不是那么深奥地悬浮于精神之上,而是飞扬着的灵动的激情的,被她的那些美丽的构想所负载,又被她那么通透精致的语言(也或者是我所敬重的那些杰出的翻译家的语言)所引领。
我一直以为在杜拉斯那里,经常是语言在先,而不是故事在先,更不会是思考在先。她首先看到,有所感受,然后描述。用墨水和笔。那些纸上的东西。动笔之前,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是笔的行走带着她。也就是语言带着她。那么感性的。语言是第一要素。仅就杜拉斯而言。然后故事就有了。人物就有了。还有情节。那么栩栩如生的。思想自然也就在这一切之中悄然来到了。
很多年来阅读杜拉斯(顺便要说是的,我一直不习惯用杜拉斯称呼杜拉,这不仅仅是一个称谓的转换,是因为在过往的杜拉那里,曾经承载着我那么多的关于文学的梦想),或者我的所有的杜拉斯的书籍,对我来说,我所拥有的仅仅是印刷和装帧设计之外的那个杜拉斯的本质,当然也包括那些翻译家们的辛勤劳作。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承载着杜拉斯灵魂的包装也是我的一种拥有。
要说的是,2005年7月,当我得到了这套在中法文化年中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傅雷出版资助计划和法国外交部资助出版的这套《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系列》时,我的那种再度拥有了杜拉斯的心情是怎样的喜悦。而且是第一次,我把这套丛书精美的装帧,也当作了一种意外的拥有。那淡淡雅雅的只有着高贵色彩和黑色字体的封面,那略显粗糙的乳白色纸张,那若有似无的版型设计,那排列疏朗的清晰文字,特别是拿在手里时的那种大小适中的舒服的感觉……我才恍然,是啊,杜拉斯为什么久久不能这样地去拥有呢?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
何况,这又是出自我无比信赖的上海译文出版社。
此次出版的《玛格丽特·杜拉斯作品系列》,共包含了《情人》《写作》《广岛之恋》《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夏夜十点半》《广场》和《劳儿之劫》七部作品。应当说这第一部分(但愿会有更多的作品不断问世)杜拉斯的作品系列是极富创意的,读者应当可以就此了然杜拉斯的一斑。
《情人》让杜拉斯获得了她曾经失之交臂的龚古尔奖,而后是她的《痛苦》再度折桂。
《夏夜十点半》和《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是她的中期创作,此前有《琴声如诉》,此后是《劳儿之劫》。
《劳儿之劫》和《副领事》是杜拉斯非常重要的作品。
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物和地域都将在这两部作品中出现。
无论劳儿,还是出现在劳儿舞会上的那个穿黑裙的女人,抑或那个因爱而疯狂的副领事。也许看过了才会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两个女人和那样的一个男人之于杜拉斯会那么重要。
《广岛之恋》在电影史上是永远不能忽略的经典之作。
不是因为电影导演雷奈的新浪潮身份,而是电影编剧杜拉斯的新小说写作。应当是杜拉斯将这部电影带进了那个辉煌境界的,这毋庸置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谈到《广岛之恋》,却总是要首先提到雷奈。
过去看《广岛之恋》,只是单独看杜拉斯的这个文学剧本,从没有读到过现在这样的版本,除了剧本,还将杜拉斯所有关涉这个剧本的文字全部收录了进来。从“剧情”到“剧本”,再到附录中关于男女主人公的阐释,甚至,关于场景和画面的那种种无限文学的描述。这就让我们看到了杜拉斯创作这部电影剧本的整个的过程。那个流动的过程,交汇的过程,不同层面的思考,属于杜拉斯自己的那种独特的方式。
而《写作》又是什么?是杜拉斯的遗嘱?她说写作就是她的全部。生命的和生活的全部。对她来说,唯有写作。可是在今天这个如此多元化了的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敢于说写作是他的生命,或者,是他生存的全部的意义。那将不是被看作可笑、做作,就是被认定为煞有介事。但是写作难道不是某些人的生命抑或生存的意义吗?杜拉斯是。那是她死前说过的话。是对她人生的总结。她不讳言。她有什么好讳言的。她就是她。她的生命就是那样演绎过来的,唯有写作,然后不朽。
《情人》至今百看不厌。《情人》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你当初喜欢它,没有错。时间检验了你的选择。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你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无论看过多少遍,却依然可以重读,依然能够心随书动。而且这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不用像重读雨果或者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那样,需要做好“持久”的准备。唯有杜拉斯。她的很多作品都像《情人》。可以随时拿起,随时放下。譬如《物质生活》。我以为这首先取决于杜拉斯在形式上的标新立异。让思维跳动起来。挣脱死板、沉闷、冗长与僵化的窠臼。用跳跃勾连起一个个美丽而凄婉的故事。让轻捷的短句子遍布每一个思维的瞬间。哪怕那句子背后所承载的是无限的重量。但至少在表面上,你不用那么沉重地面对你正在沉入的那个境界。于是杜拉斯成为了那个时代法国文学批评界的众矢之的。因为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这位女作家她竟敢破坏语法。法国的那么优雅的语言的语法。那么由来已久的,代表着伟大的法兰西文化的。但与此同时,杜拉斯也就成为了那个反叛的“英雄”。那个她自己。她自己的语气和腔调。她自己的那个话语的世界。
杜拉斯的这类小说所以能百看不厌,还因为她的任何的故事都勾连着她自己。那个她自己的真实。她自己的爱和恨。所以那不是小说而是作家本人的自传。尽管那自传是隐讳的,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于是便调动起了读者们的那天生的窥私欲。于是他们认真阅读,在蛛丝马迹中奋力寻找。于是阅读在这样的前提下改变了味道。读者想要探知的不再是小说中的故事,而是字里行间中作者本人的隐私。
问题是杜拉斯给了读者这样的机会。有时候她甚至奋不顾身地站出来指证她小说中人物的原型,说那不是她杜撰的。然后,谁就都知道了《情人》中的那个湄公河上的情人确有其人,他就是来自中国的那个李云泰。再譬如,《琴声如诉》那段绝望恋情的男主人公也不完全是虚构的,那是她在与法国作家热拉尔·雅尔洛热烈相爱之后的产物。还譬如在《痛苦》中,她真实描写了二战期间,她和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以及情人迪奥尼斯·马斯科罗之间复杂而真实的感情关系(尽管她用缩写的英文字母取代了他们的真实姓名)。他们都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而且马斯科罗干脆就是她儿子让的父亲。所以《痛苦》也可以不当作小说来读,而是一些人在那个时期生存的真实写照。
是的,问题是杜拉斯给了读者这样的机会。是她让他们像考古学家或者侦探一样地在她设置的迷宫中四处搜寻。之于真正的文学来说这当然不是正确的阅读方式,但关键是,连杜拉斯本人都不肯回避,读者又能怎样?圈套。然后请君入瓮。来自于杜拉斯的坦诚。她就是这样在写作中坦坦荡荡,从来不对她的经历,特别是爱情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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