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净化仪式(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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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场葬礼。
首先是福妮雅的,战斗山上的公墓,一个我每每驱车经过总令我心惊肉跳的地方,即使大白天我也止不住起鸡皮疙瘩。由于古老墓碑的死寂和时光的凝固而神秘莫测,又由于与原本是印第安坟场相毗邻的州立森林保护区的缘故,更显得阴森可怖——一片广袤、林木森森、巨石累累的蛮荒之地,上面分布着脉络状的山溪,晶莹的水流沿着一座座峭壁跌落而下,林中居住着小狼、短尾猫,甚至黑熊,还有游荡掠食的鹿群,据说其种群的庞大可与前殖民时代相比。牛奶场的女人在黑黢黢的森林边缘购买了福妮雅的墓地,组织了这朴素无华的仪式。两人中较为外向的,称自己为萨丽的那位,发表了第一篇悼词,在介绍她的伙伴和孩子们以后,说:“我们都和福妮雅同住在奶场上,我们今天早晨来到这里的原因和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一样:为了纪念一个生命。”
她讲话的嗓音是欢快嘹亮的,她是一个小个头、强健、圆脸盘的妇人,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裙,乐天地决心把握一种不会在六个农场长大的孩子心里引起任何消极情绪的观点。孩子们都整整齐齐地穿着他或她的最好的衣服,每人手握一把花,准备在入土前撒在棺材上面。
“我们中有谁,”萨丽问,“会忘记她那爽朗热情的笑声?福妮雅能以她极富感染力的笑声,也能以她突然做出的某件事情让我们捧腹不止。而且她还是,你们知道,一个有着深层精神追求的人。一个有着精神生活的人,”她重复道,“精神生活的追寻者——最能描述她信仰的词乃是泛神论。她的上帝是自然,她对自然的崇拜延伸到对我们小小牛群的热爱上,其实是对所有的奶牛,对作为人类的养母的最为仁慈的生灵的爱。福妮雅对家庭奶场这个机构怀着巨大的敬意。她和佩格,我,以及孩子们,同心协力,努力使家庭奶场作为我们文化遗产的实实在在的一部分在新英格兰蓬勃发展。她的上帝是你在我们农场四周随处可见的一切,你在战斗山四周随处可见的一切。我们选择这里作为福妮雅的安眠地是因为自土著居民在这里向他们的亲人道别以来这地方一直是方圣土。福妮雅讲给我们孩子听的最动人的故事——关于牛棚里的燕子和田野里的奶牛,关于高高地在我们田野上空翱翔的红尾鹰——与你们在这座山顶上可能听到的故事一模一样,当然是在伯克夏地区的生态平衡尚未遭到破坏,尚未有……”
无所不晓的语气来了,赞词其余部分的环境保护论的卢梭主义让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第二名致辞者是斯莫基·霍伦贝克,原雅典娜体育明星、有形资产总管、福妮雅的老板,以及——据我从雇用他的科尔曼处得知——一度还是别的什么。福妮雅实际上是在她第一天加入他的保管员队伍就被他招募进入他的后宫的,而一等莱斯特·法利不知用什么手段探知斯莫基拿她派什么用场,他便从后宫将她撵了出去。
斯莫基没有像萨丽那样讲到福妮雅崇尚自然的泛神论的纯净性;以他作为学院代表的身份,他将重点放在她管理家务的能力上,从她为本科生打扫宿舍而对他们产生的影响谈起。
“福妮雅的在场给学生带来了变化,”斯莫基说,“他们有了这样一个人,不论什么时间见到她,都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询问身体怎样,感冒好了没,课上得怎么样。她总是花上一两分钟跟他们聊聊,和他们亲近亲近,再开始工作。时间一长,她对学生来说不再是个视而不见的人,不再仅仅是个管家,而是另外一个他们心怀敬意的人物。因为他们认识福妮雅,其结果是他们更加认识到不能丢下一堆垃圾让她去收拾。相反,你可能有另外一个管家,从不用眼睛看着你,真正对学生敬而远之,真正不管学生在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嘿,福妮雅可不是那样——从来不是。学生宿舍的状况,我发现,直接跟学生和他们管家的关系有关。我们要装配的破玻璃窗的数目,我们得填补的墙洞的数目,都是学生用脚踢,用拳头捶,用它们出气造成的……不论什么状况。墙上的涂鸦。全部的。咳,如果那是福妮雅的楼房,一概没有这些。那幢楼就导向良好的生产率,导向学习、生活,产生与雅典娜同舟共济的感觉……”
这位身材颀长、头发拳曲、相貌英俊、年轻的有家男人曾经作为福妮雅的情人而成为科尔曼的前任,表演得实在精彩至极。从斯莫基的完美无缺的与清洁女工的肉体接触中,从他告诉我们的话里,并不比萨丽故事里的泛神论更容易让人想象。“早晨,”斯莫基说,“她打扫北大楼和那里的行政办公室。虽然她的任务每天都稍有不同,可每天上午都有基本的任务得完成,她总是干得好极了。废纸篓倒空,休息室,楼里有三间,统统清扫整理得焕然一新。只要哪里有脏,立即用潮拖把拖干净。人流频繁的区域每天用吸尘器打扫,不太频繁的区域则每周一次。掸尘通常按周进行。前、后门上的格窗几乎由福妮雅按日清洗——根据人流频繁的程度。福妮雅总是非常地专业,她十分注意细节。有时你可以开吸尘器,有时你不可以——从来没有过一次,一次都没有过,由于福妮雅·法利的缘故招来投诉。她很快地就发现什么时候做哪样工作最合适,最不影响其他人。”
我在墓地周围数了一下,不计孩子,共有十四人,其中学院分遣队似乎只包括斯莫基和一小组福妮雅的清洁工同事;四名维修工,穿着西服上装,打着领带,默默地站着,聆听着对她工作的溢美之词。据我的观察,其余的悼念者不是佩格和萨丽的朋友,便是在农场买牛奶以及上那儿参观得以认识福妮雅的当地人。西里尔·福斯特,我们的邮政局局长,义务火警队队长,是我认出的唯一的当地人。西里尔是在小乡村邮局认识她的,福妮雅一周两次去那里打扫卫生,科尔曼也是第一次在那里见到她的。
人群里有福妮雅的父亲——一个块头很大、上了年纪的人,萨丽已在她的悼词里对他的到场有所表示。他坐在一张轮椅里,离棺木只有几英尺,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看护着,菲佣或伴侣。那女人直接站在他身后,在整个仪式中都毫无表情,倒是他还将前额伏在掌心里,不时地淌下泪水。
环顾左右,却不见我认为可能是在网上发布了悼念福妮雅文字的人,我是前一天晚上发现的,张贴在雅典娜教职员论坛新闻组上。帖子是这样开始的:
发件人:克莉丹纳斯特拉@houseofatreus。com
收件人:教职员论坛
主题:福妮雅之死
日期:1998年11月12日,星期四
当时我正出自好奇查看教职员论坛日历,看看西尔克院长的葬礼会不会出现在即将安排的事项中,却偶然发现了它。为什么发这个满口脏话的帖子?寻开心?逗乐子?是否只是(或至少是)迫害狂奇思怪想的悖谬张扬,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背叛行为?会不会是德芬妮·鲁斯张贴的?难道是她的又一个莫名其妙的指控?我认为不会。她在闯入故事后,再玩她足智多谋的把戏也没有更多可赚的了,而且倘若“克莉丹纳斯特拉@houseofatreus。com”被人发现是她的杰作,她会输得很惨。再说,从手头的证据看来,里面没有典型的德芬妮式阴谋的那种技巧或设计的痕迹——她的诡计充满应急的即兴制作、歇斯底里的小家子气、业余作者过分激动的不假思索的冲动,以及事后令犯事者都觉得不足为信的希奇古怪的行为。她的反击缺乏那种刻毒的大师级的挑衅性和深思熟虑的算计,无论其结果如何都会令人反感。
不,这,很有可能,是受到德芬妮恶作剧的启发而产生的恶作剧,更加狡诈,更加自信,更加专业化地凶恶——毒性的一次重要升级。现在它又将引发出什么来呢?这种公众扔石子的行为到何时方能告一段落呢?这种轻信盲从又到何处才能了结呢?这些人怎么能够对一个又一个的人重复德芬妮·鲁斯告诉保安的故事——如此透明的虚假,如此明显的谎言,他们当中怎么会有人竟然信以为真呢?又如何能证明它与科尔曼之间的联系呢?无中生有的事,但他们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相信了。虽然有点离奇——他破门而入,强行打开档案,闯入她的电脑,给她的同事发电子邮件——但他们相信这些话,心甘情愿地相信,迫不及待地重复。一个毫无意义的故事,自相矛盾的故事,然而却没有人——当然是公开地没有——提出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这人把她的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以引起对他闯入事件的注意,倘若他要的只不过是设个骗局?为什么他要编出那么个广告,而实际上百分之九十的人看了也根本不会想到跟他有什么联系?如果真要做出她声称是他干的事,他非得是个疯子不可,但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发疯了呢?疯狂行为的历史何在呢?科尔曼·西尔克单枪匹马使这个学院起死回生——这人是个疯子?痛苦、愤怒、孤立,不错,但何至于疯狂?雅典娜人完全明白情况并非如此,然而,如同在幽灵事件中一样,他们心甘情愿地表现出似乎他们不明白。仅仅看见有人指控便以为足以证明。一听到臆断便信以为真。作案者不需有动机,更无需逻辑或推理,只要一个标签即可。标签便是动机。标签便是证据。标签便是逻辑。科尔曼·西尔克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是个X,因为他是个Y,因为他两者皆是。先是个种族主义者,现在又是个厌恶女性者。在本世纪把他称为共产主义者已经为时过晚,虽然这在过去是司空见惯的手法。眼下是一宗仇视女性的罪行,因为犯案者不惜对一名不堪一击的学生口吐凶恶的种族主义评语的能耐是早已不证自明的了,这就为所有的一切提供了解释——这件事以及疯狂。
弹丸之地的魔鬼——闲言碎语、妒忌、刻薄、无聊、谎言。不,乡土毒药无济于事。大家在这儿都待腻了,他们心生妒意,他们的生活不过如此,并将永远如此而已,于是,对这个故事不假思索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电话里、街道上、自助餐厅里、课堂上。在家里丈夫对妻子,妻子对丈夫。并不是由于车祸就没有时间证明这是个谎言——事实上倘若不出车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可能编造谎言。可是他的死亡却成全了她。他的死亡拯救了她。死亡便是这样插手一切的。一切的怀疑、一切的担心、一切的犹豫都被最伟大的藐视万物者——死亡——横扫一空。
当我在福妮雅葬礼结束后独自走向我的车子时,依然无法确定学院里究竟谁会有这种心思编造出克莉丹纳斯特拉帖子——最残忍的艺术形式,网上艺术形式,因为它的匿名性质——我同样也无法预测还会有谁,任何人,出来以匿名形式散布别的什么。我所能肯定的是邪恶已被释放,就科尔曼的行为而言,没有一件荒唐事会被人放过,不用来制造出煽动愤怒的解释。一场瘟疫正在雅典娜蔓延——这就是在他死后我思路的朝向——瘟疫蔓延的容器是什么呢?这便是。病原体就藏身于此。在以太之中。在宇宙的硬盘之中。永恒的、不可删除的、人类邪恶的标志。
如今人人都在以幽灵为题进行着写作——人人,然而,尚未包括我。
我将请你们(教职员论坛帖子如此开始道)就一件并不愉快的事情进行一下思考,并非仅仅有关一个无辜的三十四岁妇女的惨死,虽然死亡本身已够可怕,而且有关恐怖事件的特定场合,有关这个几乎是用艺术手腕设计了那些场合,以完成他对雅典娜学院及其过去的同事的复仇系列的男子。
你们中有些人或许知道在科尔曼·西尔克上演那出自杀式谋杀——这正是那人当晚将车驶出路面,冲过护栏,落入河里的所作所为——之前,他强行进入巴顿大楼一间教员办公室,洗劫文件,发送一封电子邮件,故意伪造为一名教员所写,以此设计陷害她。他对她及学院所造成的伤害不足挂齿。但指使那个幼稚可鄙的撬门而入及作伪行径的决心及恶意却在当晚稍后时间里——经过大大的加剧——启发他在杀死他自己的同时,以冷血手段谋杀了一个学院总务处工人,后者已在几个月前被他玩世不恭地诱骗得手,供他满足性需求。
设想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个妇女的困境,十四岁逃离家门,教育在中学二年级就结束了,在她以后短暂的生活里成为功能性文盲。想象一下她和一名奸诈的退休大学教授所作的斗争吧,后者在他十六年身为学院最专制独裁的院长的生涯中在雅典娜行使着比校长更大的权力。她会有什么机会抵制他的优势?而一旦屈从于他,一旦发现自己遭到一个反常的、远远超过她自己的男性力量所奴役时,她又会有什么机会探测他利用她体力劳动者的身躯达到他复仇目的的深度,首先是活着时,然后是死后?
在所有先后践踏她的无情男人中,在所有粗暴、毫无节制、冷酷无情、贪得无厌地折磨、打击和摧残她的男人中,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个一心要跟雅典娜学院决一死战的人一样怀抱着如此被狭隘心胸的敌意所扭曲的心态,所以他选择一个雅典娜的自家人,以发泄他的复仇情结,其用心路人皆知。发泄在她的肌肤上,在她的四肢上,在她的阴器上,在她的子宫上。今年早先她被迫进行的人工流产——那曾将她投入自杀的危险深渊——只是无人得知的无数次在她遭蹂躏的肉体上所犯下的强暴行径的一个例证而已。我们现在知道谋杀现场的可怖位置,知道他为福妮雅安排的惨死的色情姿态,以便更好地记录在案——毕其功于独一无二的,不可磨灭的形象——她对他愤怒的蔑视的屈从,她的谄媚(可以延伸为对学校社区的屈从和谄媚)。我们知道——由于警方调查的可怕事实点点滴滴的聚拢,我们正在越来越清楚地了解——福妮雅血肉模糊的躯体上的疤痕并不都出自致命的事故,尽管事故犹如天崩地裂一般。验尸官在她的臀部和大腿上都发现有与车祸撞击无关的青紫块,是在早前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所实施的挫伤:不是使用钝物,便是使用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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