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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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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将星期天的早晨理解为休息的象征。但在整个少年时代,天吾从来不认为星期天的早晨是快乐的,连一次也没有过。星期天总是令他情绪忧郁。一到周末,身躯就会变得呆滞、沉重,丧失食欲,全身处处开始发痛。对于天吾来说,星期天就像个始终把黑暗的背面朝着他的变形的月亮。要是星期天永远不会来访该多好啊!少年时代的天吾常常这么希望。每天学校都开课,没有休息日,那该多么愉快!他甚至还祈祷过星期天不要到来——这样的祈祷当然不可能应验。即便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星期天已经不再是现实的威胁,然而那天早晨醒来,有时还会毫无来由地心绪黯淡,感到浑身关节吱吱作响,甚至会产生呕吐感。这种反应已经深深地沁入心灵深处,恐怕渗透到了深层的潜意识中。

担任NHK视听费收款员的父亲,一到星期天就带着年龄还小的天吾出去收款。这从上幼儿园前开始,直到他上小学五年级为止,除非星期天学校有特别活动,从未间断过一次。早晨七点起床,父亲用肥皂把天吾的脸洗得干干净净,仔细检查他的耳朵和指甲,给他穿上尽量干净(但不奢华)的衣服,允诺待会儿给他买好东西吃。

别的NHK收款员星期天工作不工作,天吾不知道。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星期天必定要去工作,不如说是比平时更卖力地工作。因为那些平时不在家的人,星期天就能找得到他们。

他带着小天吾一起去收款,有几个理由。无法把幼小的天吾独自扔在家里,是一个理由。平日和星期六把他交给保育园、幼儿园或小学,而星期天这些地方都休息。有必要让儿子看到父亲在做怎样的工作,是另一个理由。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怎样的营生上,劳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事小时候就得知道。父亲自己从刚开始记事时起,便被赶到农田里去干活了,根本没有什么星期天。农活繁忙时,甚至还得请假下地干活。这样的生活对父亲来说,原本是理所当然。

第三个,也是最后的理由,最有算计的色彩,所以也最深地伤了天吾的心。父亲深知,带着小孩子去收款,常常能事半功倍。面对牵着幼儿的收款员,“这种钱我不想付,赶快滚蛋”之类的话便难以开口。在孩子的凝视下,许多原本不打算付款的人,也只得掏出钱包来。所以父亲在星期天专门走难收款的人家居多的路线。天吾一开始就悟出了父亲期待他扮演的角色,无比反感。但另一方面,为了讨父亲的欢心,他也不得不动足脑筋,完成父亲期待的表演。像耍猴戏的猴儿。如果赢得了父亲的欢心,天吾那一整天都能得到温情的对待。

天吾唯一的宽慰,是父亲负责的区域离自己家有一段距离。天吾家在市川市郊外的住宅区里,父亲的收款地区则位于市中心,学区也不同。所以总算避免了去幼儿园或小学同班同学家里收款的情形。尽管这样,走在市区繁华地段,偶尔也会和同学擦肩而过。这时候他总是飞快地闪身躲在父亲身后,不让对方察觉。

天吾同学的父亲,大多是去东京中心地区上班的白领。他们觉得市川市就是东京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机缘偶然被编入了千叶县。到了星期一早上,同学们便起劲地谈论星期天自己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他们去了游乐场、动物园、棒球场。夏日里去南房总游泳,冬天则去滑雪。或是让父亲开车带着出游,还有的去爬山。他们起劲地谈论这样的经验,交流各类场所的信息。但天吾无话可谈。他没出去旅游过,也没有去过游乐场。星期天从早到晚,跟着父亲去按响素不相识的人家的门铃,向开门出来的人鞠躬收钱,如果对方不愿付款,就连哄带吓。如果对方要理论,就上演一场论战,也曾被当成狗一样辱骂。这种种经历无法在同学面前卖弄。

小学三年级时,他的父亲是NHK收款员一事,成了全班都知道的事实。大概是他跟父亲去收款时,被谁看见了。要知道每个星期天从早到晚,他都得跟在父亲后面走遍市内每一个角落,被熟人看到也是必然的事(他已经长得太大,没法再躲在父亲身后了)。以前居然一直没暴露,反倒更让人诧异。

于是,同学们从此就用“NHK”这个外号来喊他。在出身白领家庭的中产阶级的孩子聚集的社会中,他不得不成为一种“另类”。许多对别的孩子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对天吾来说却并非如此。天吾住在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另类的生活。他在学校成绩优秀,而且擅长体育,身材高大又有力气,老师对他也事事关照。因此尽管是“另类”,在班级里却没有成为遭受排斥的对象,遇事反而对他另眼相待。然而,就算有人邀请,说星期天一起到哪儿去玩,或是请到我家来玩,他也无言以对。因为他明白,就算告诉了父亲“这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某某同学家去聚会”,父亲也绝不会理睬。对不起,星期天我不方便。他只能这样婉言谢绝。连续谢绝几次后,自然再也不会有人来邀请他了。等回过神来,他在班上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总是一个人。

星期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跟着父亲从早到晚沿着预定的线路去收款。这是绝对的铁律,不容更改也没有例外。哪怕患了感冒不停咳嗽,哪怕发着低烧,吃坏了肚子,父亲也大多不会迁就。这种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常常想:要是就这么倒地死掉该有多好。这样的话,父亲恐怕会多少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吧——自己也许对孩子太严厉了。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倒霉,天吾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哪怕发烧,哪怕胃痛,哪怕想呕吐,也从没倒下过,也不曾失神昏迷,能跟着父亲走完漫长的收款路程。连一句怨言也不吐露。

天吾的父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身无分文地从满洲撤回国。他出生于东北的农家,排行第三,跟着同乡一起加入“满蒙开拓团”,去了满洲。他倒不是盲目地全部相信政府的宣传,以为满洲就是王道乐土,土地辽阔肥沃,去了那儿就能过上富裕的生活。王道乐土之类的在哪儿都不可能存在,这种事他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饥寒交迫,待在乡下的话,就只能过着快要饿死的日子。世间又极不景气,失业者充斥街头巷尾,到城市去也别指望能找到活干。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前往满洲这一条生路。接受了有事时能拿枪的开拓农民的基本训练,脑子里塞进了一点满洲农业情况的应景知识,送行时接受三呼万岁的礼遇后,他们就离开家乡,再从大连坐火车被送到了蒙古边境,在那儿分到了耕地、农具和步枪,和伙伴们一起开始经营农业。那是布满碎石的贫瘠土地,到了冬天万物都冻结成冰。因为没东西可吃,连野狗都吃了。尽管这样,最初几年好在还有政府的补贴,总算熬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就在生活终于开始呈现稳定的迹象时,苏联对日宣战,全面攻入“满洲国”。结束了欧洲战事的苏军将大量兵力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运往远东,扎实地调整部署,准备跨越国境。父亲从一位因偶然机会交好的官员处私下得知了这样紧迫的形势,预料到了苏军的进攻。那位官员偷偷告诉他,关东军已经弱得不堪一击,要赶紧做好只身出逃的准备,逃得越快越好。所以苏军突破国境的消息刚传出,他就骑上事前准备的快马冲到火车站,挤上了开往大连的倒数第二班火车。同伴中在当年就能逃回日本的,他是唯一一个。

战后,父亲来到东京,做过黑市商人,学过木匠手艺,可一样都没成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一九四七年秋,在浅草的一家小酒馆里干送货的活时,偶然在路边遇到了在满洲时的熟人,就是那位把日苏开战在即的消息偷偷告诉他的官员。当年他是被借调到满洲做邮政工作的,这时已回到日本,在以前工作的递信省供职。大概是同乡的关系,加上官员知道天吾的父亲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对他似乎很有好感,就请他吃饭。

得知天吾的父亲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生活艰难,这位官员主动问他愿不愿意做NHK收款的工作。有个好朋友在那个部门干,可以帮忙。如果能那样就太好啦,父亲说。虽然不知道NHK是干什么的,但只要有固定收入,什么工作都成。官员写了封介绍信,甚至还出面做了他的保人。父亲于是顺利地做上了NHK的收款员,接受了培训,领到了制服,分配了工作量。人们终于从战败的冲击下缓过劲来,开始在贫困的生活中追求娱乐。收音机提供的音乐、滑稽节目和体育节目成了身边最廉价的娱乐方式,收音机的普及程度远非战前可比。NHK需要大量的人员到现场去征收收听费。

天吾的父亲工作起来十分尽心尽责。他的强项在于体格健壮,忍耐力极强。要知道有生以来他可是连吃上一顿饱饭都不容易,对这样的人来说,NHK的收款工作根本不算艰苦。不管被人家如何破口大骂,都毫不在乎。虽然仅仅位于基层,他却为自己隶属于一个巨大的组织而满足。先是干了一年计件支付工资、没有身份保障的委托收款员,由于业绩优秀、工作态度认真,便被录用为正式收款员。这从NHK的惯例来看是破格的提拔。在收款难度特别高的地区取得了优异成绩固然是重要理由,但身为递信省官员的保人的威势也起了作用。基本工资固定,还有各种津贴,搬进了公司宿舍,又加入了医疗保险。与几乎是一次性使用的一般委托收款员简直有天壤之别。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幸运了。无论如何,他终于在图腾柱的最底端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他从父亲口中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父亲不唱摇篮曲,也不曾在枕边给他读童话。取代这些的,是把迄今为止的亲身体验一遍又一遍讲给儿子听。出生在东北的佃农之家,像狗一样在劳作和殴打中长大,作为“开拓团”的一员前往满洲,在那片连小便都会在中途冻成冰的土地上,一边端着步枪驱逐马贼和狼群一边开荒耕作,从苏联坦克军团的履带下仓皇奔逃,幸运地没被送进西伯利亚的战俘营而安然回国,忍饥挨饿地熬过了战后的混乱时期,由于偶然的巧合幸运地成了NHK的正式收款员。一段长长的故事。而成为NHK收款员,是最终的完美结局。于是故事大吉大利地结束。

《1Q84 BOOK 1:4月~6月》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