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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宅的女主人(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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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磨碎他骨头做面包吃。

夜晚将至,天色泛着紫褐,英国绅士正奋力骑上山坡,前往他大老远瞥见的那座村庄。路太陡了没法骑,他得下车用推的。他希望能找到一家友善的客栈投宿,他又热,又饿,又渴,又累,又灰头土脸……起初他大失所望,看见村里所有小屋的屋顶都已坍垮,一堆堆掉落的砖瓦间长满长草,窗扇孤零零挂在铰链上。这地方完全没人住,而且臭烘烘的植物低语着,仿佛讲述丑恶的秘密,在这里,如果够有想像力,你几乎可以看见倾圮屋檐下偶尔闪现扭曲的脸……但来到此处的冒险感,加上杂乱花园里仍勇敢绽放鲜艳夺目色彩、给予他安慰的蜀葵,再加上火般的夕阳,这一切很快就抵消了失望,甚至安抚了他先前感觉的些微不安。此外,以前村中妇女用来洗衣的泉水仍涌出闪亮的清流,他感激地洗了双脚双手,将嘴凑近出水口啜饮,然后让冰冷泉水流过全脸。

喝饱后,他抬起滴着水的头,看见广场上他身旁静悄悄多了一名老妇,朝他露出热切,甚至是殷恳的微笑。她身穿黑衣白围裙,腰间系着管家的钥匙环,灰发整齐梳成一个髻,戴着这地区年长女性的白色亚麻头巾。她朝年轻男子行礼,招手示意他来,他一时迟疑,她便指向上方那栋建筑正面俯逼村庄的庞然大宅,揉揉肚子,指指嘴,再揉揉肚子,显然表示邀请他吃晚餐。然后她再度招手,这回随即坚定转身迈开步,似乎不容他再推辞。

他们一离开村庄,迎面便扑来浓郁、厚重、醉人的红玫瑰香,让他一阵陶然晕眩,那带有淡淡腐败气息的丰郁甜美猛地袭来,强烈得几乎足以将他击倒。太多玫瑰。太多玫瑰开放在夹径的巨大树丛上,树丛满是尖刺,而玫瑰花本身看来几乎太过奢华,大量群集的丝绒花瓣不知怎么多得有点猥亵,层层卷卷、紧紧含苞的花蕾带着放肆的暗示。从这片丛林中,大宅好不容易露出脸来。

在西下夕阳挥之不去的微妙余晖中,在那对刚结束的一日充满怀念的金色光线下,这房子一副严肃面容,半是豪华宅邸,半是加盖防御工事的农舍,巨大而四处蔓延,像高居危崖的失修鹰巢俯视下方随侍蜿蜒的村落,让他想起小时候冬夜听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他和兄弟姊妹用那些鬼故事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上楼睡觉时还得点蜡烛照亮那突然变得很可怕的楼梯。他几乎后悔接受了丑老太婆无言的邀请,但此刻站在那遭时间侵蚀的橡木门前,看她从腰上叮叮当当的钥匙中选出一把铁打的大钥匙,他知道现在要回头已经太晚,便没好气地提醒自己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该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

老太太打开门锁,推开门,铰链发出戏剧化的吱嘎声响。她不顾他的抗议,坚持要帮他安顿那辆脚踏车,他的心不禁一沉,看着那美丽的两轮的理性象征消失在大宅的幽暗内部,一定是被推到一旁某间潮湿的户外厕所,没人替它上油或检查轮胎。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带着他的青春、力量与金发碧眼的美,带着他看不见,甚至没有意识到的童贞的五芒星,年轻男人踏进了诺斯法拉杜城堡的门槛,从无光的山洞般内部猛然扑来的冷空气仿佛出自墓穴,也没有使他打寒噤。

老太婆将他带进一间小房间,房里有黑色橡木桌铺着干净白布,上面仔细摆满沉重的银餐具,餐具的银有点变色,仿佛某个口气很臭的人朝它们呼气。桌上只有一份餐具。愈来愈奇妙了:他被请来城堡用餐,现在却要一个人进食。但他还是依她吩咐坐了下来。尽管屋外还没天黑,屋里的窗帘却都紧紧拉上,只有独独一盏油灯的暗淡光线照出他周遭的惨淡环境。老太婆忙里忙外,从一个虫蛀的橡木古董柜取出一瓶葡萄酒和一只酒杯;他饶有兴味地啜饮着酒,她消失片刻,随即端来一盘冒着热气的食物,盘中是加了香料的当地炖肉与饺子,加上一截黑面包。骑了一整天车,他饥肠辘辘,便胃口大开地吃起来,还用剩下的面包将盘中酱料擦吸得一干二净,但这粗糙食物与他原先预期的贵族招待相差甚远,且哑妇看他吃东西时的那副品头论足眼神也令他不解。

但他一吃完第一盘,她便冲去又给他端来第二盘,态度看来那么友善又帮忙,而且他知道晚饭后还必定可在城堡借宿一夜,便严厉责备自己太孩子气,对这安静得怪异、潮湿又阴冷的地方不够热衷。

他吃完第二盘后,老妇来了,比手势示意他起身离桌,再度跟她走。她做了个喝东西的动作,他推想这是邀请他到另一间房,与家里身份较高的成员共进餐后咖啡,对方先前虽不想一起用餐,但还是想认识他一下。这显然是一项殊荣,他把领带调正,拍干净粗呢外套上的面包屑,以示对主人的尊敬。

他很惊讶地发现屋内毁坏得这么严重——蛛网、虫蛀的梁柱、墙上崩落的石灰。但老哑婆提着灯,步履坚定地带他穿过无尽的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穿过挂着家族画像的画廊,他们经过时画像的眼睛短短闪了一下,而那些画像的脸,他注意到,全都具有一种令人难忘的兽性。最后她在一扇门前停步,他听见门后传来一声轻轻的璫琅,仿佛大键琴弹了一个和弦,接着美妙的云雀鸣声流泻而出,在那(尽管他并不知道)朱丽叶的坟墓深处为他带来早晨般的清新。

老太婆伸手敲门,门内回应的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充满诱惑爱抚的声音,以口音很重的法文——这是罗马尼亚贵族的第二语言——轻声唤道:“请进。”

起初他只看见一个人形,充满模糊的黄色微光,因为那人形承受并反映暗淡房间中仅有的光线。人形逐渐清晰,竟然是一身点缀蕾丝的白绸蓬蓬圆裙,已经过时五六十年,但显然曾是新娘礼服。然后他看见穿那套礼服的女孩,纤弱得宛如飞蛾的躯壳,那么细瘦,那么孱弱,那身礼服看来似乎毫无支撑地兀自悬在湿闷空气中,一袭借来的神奇外衣,一件自我表达的服装,她活在其中就像机器里的鬼魂。房里仅有的灯光来自远程壁炉架,一盏厚厚绿灯罩的油灯燃着小火,带他来的老太婆还用手挡住提灯,仿佛要保护女主人,让她不会突然看见他,或者让来客不会突然看见她。

就这样,他眼睛逐渐适应了房中的半黑暗,一点一点看出这穿着俗丽服装的稻草人有多么美丽,又是多么年轻,让他联想到穿母亲衣裳的小孩,也许是穿起亡母的衣裳好让她再度活过来,不管为时多么短暂。

女伯爵站在一张矮桌后,旁边是一只漂亮傻气的镀金铁丝鸟笼,双手伸出,姿态失神几乎像是在逃躲,看来仿佛被他们吓了一跳,仿佛不是她自己应声让他们进房。她的脸孔苍白全无血色,美丽而死气,披着直泻而下仿佛湿淋淋的黑色长发,看来像个遭遇船难的新娘。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带着流浪动物的迷失神色,几乎使他心碎,然而那张丰厚出奇的嘴却令他不安得几乎反感,厚唇又宽又鼓,颜色是鲜明的泛紫猩红。这是一张病态的嘴,甚至——但他立刻挥去这个念头——是一张娼妓的嘴。她一直打着冷颤,一种饥饿消瘦的寒噤,一种深入骨髓的疟疾般疾病。他心想她一定只有十六七岁,不可能更大,带有肺痨病人那种狂乱、不健康的美。她便是这整座毁坏城堡的女主人。

老太婆做了好一番温柔的预防措施,才举起提灯让女主人看见来客的脸。这时女伯爵发出一声微弱尖细的叫喊,盲目惊骇地乱挥双手,仿佛要将他推开,同时撞到桌子,一副绘有图片的牌如蝴蝶翩飞落地。她的嘴是苦痛的圆圆O形,身躯略微摇晃,跌坐回椅子上,倒在那里仿佛无法动弹。一见面就这样真令人不解。老太婆自顾自啧舌,在桌子四周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一副非常大的深绿墨镜,就像瞎眼乞丐戴的那种,然后将墨镜戴在女伯爵鼻梁上。

他上前帮她捡起牌,却惊讶看见地毯有些地方烂掉了,有些地方长满各种看来充满毒性的蕈类。他捡起牌随手一洗,因为那些牌对他毫无意义,尽管年轻少女玩这东西似乎很不寻常。真可怕的图片,竟是一具蹦蹦跳跳的白骨!他用另一张比较愉快的牌盖住它——一对年轻情人相顾微笑,然后将这玩具放回她纤细的手上,那只手半透明的肌肤下得简直可以看见脆弱的骨骼,留着又长又尖的指甲,像弹斑鸠琴的拨子。

在他的碰触之下,她似乎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几乎露出微笑,将自己站直起身。

“咖啡,”她说,“一定要请你喝咖啡。”她一把将牌收拢成一叠,腾出桌上空间,让老太婆在她面前放下银酒精灯、银咖啡壶、奶罐、糖碗、银托盘上的杯子。在这破败房内,这份优雅显得奇怪甚至褪色,而女主人始终散发着光辉,仿佛自有一种病态的、海底般的光芒。

老太婆帮他搬了把椅子,无声偷笑,离开,让房间又暗了一点。

小姐料理咖啡壶时,他有时间不以为然地观看房里满是污渍的剥落墙壁上的更多画像,这些丑恶的脸看来全带着一种热病似的扭曲疯狂,每个人都有厚唇和癫狂大眼,与眼前这个近亲通婚的不幸受害者相似得令人不安,尽管某份罕见的优雅将那些特征在她脸上做了如此美丽的变化。她正耐心煮着,滤着芳香四溢的咖啡,唱完歌的云雀早就沉默下来,除了银器与瓷器相碰的叮当声,一片沉寂。不久,她朝他递来一只绘有玫瑰的小杯。

“欢迎。”她说,声音如大海般澎湃回荡,仿佛不是来自她洁白而静止的喉头。“欢迎来到我的城堡。这里很少有客人,实在很可惜,因为我最喜欢结识陌生人……村子荒废之后这里好寂寞,我唯一的同伴,唉,却又不会说话。我通常也都很沉默,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快也会忘记怎么说话,这里就再也不会有人开口了。”

她从一只里莫杰瓷盘拿起一枚糖饼请他吃,指甲敲得那古董盘发出排钟般一列音阶。她的声音来自那双不动的红唇,像花园中那些肥满玫瑰的红唇——她的声音听来奇异,仿佛没有实体;他心想,她就像个人偶,腹语师的人偶,或者更像一具精巧之至的发条装置。她的不足动力似乎来自某种她无法控制的缓慢能量,仿佛发条在多年前她出生时上紧,现在发条不断愈来愈松,最后她会毫无生气。他觉得她好像一具自动机械,包覆着白天鹅绒与黑毛皮,无法依自己意志行动;这感觉始终存在,事实上深深触动了他的心。那件白礼服的嘉年华会气息更加强了她虚幻不实的感觉,像个悲伤的可伦萍好久以前在树林里迷了路,始终没走到嘉年华会。

“还有这灯光。我必须向您道歉,灯光这么暗……遗传的眼疾……”

她的盲目镜片双重反映出他的英俊脸孔,如果她直接看他,他会像那禁止接触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将她立刻化为一团皱缩、可怜的夜行鸟,可怜的掠食屠戮鸟。

您将是我的猎物。

《焚舟纪·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爱之宅的女主人(第2/4页),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