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女艾丽斯(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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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她用口鼻去拱镜中的倒影,然后仔细闻嗅一番,很快就发现对方没有味道。她试着跟这陌生人扭打,口鼻压在冰冷玻璃面上瘀了血,指爪也折断了。她先是觉得讨厌,然后觉得有趣地看见,对方完全模仿她每一个动作,学她把前脚举起来搔痒,或者把屁股在满是尘埃的地毯上拖,想摆脱下半身某种轻微不适的感觉。她把头往倒影脸上蹭,向对方表示友好,但感觉一层冰冷、坚实、无法动摇的表面挡在她和她之间——也许是一种看不见的笼子?尽管有这层阻碍,但寂寞的她仍邀这只生物试着跟她一起玩。她露出牙齿咧嘴而笑,对方也立刻响应,让她开心得不得了,开始绕着自己打转,兴奋地尖声吠叫;但此时她离镜子较远,看见新朋友突然变小了令她困惑,狂喜的动作顿时中断。
月光自云层后照进公爵毫无动静的卧房,于是她看见这只跟她一起玩的狼非狼有多苍白。被月光照成白色的狼女艾丽斯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不知这是否就是晚上来咬她的那只兽。接着她敏感的耳朵竖了起来,听见大厅里有脚步声,她立刻小跑回厨房,碰见肩上扛着一条男人腿的公爵。但她丝毫不感好奇,与他错身而过,脚指甲在楼梯上发出喀啦声响,她的宁谧是无法侵犯的,因为她具有绝对的、害虫一般的懵懂无知。
不久血不流了,她也忘了这事。月亮渐亏,又一点点逐渐复盈。当满月再度照在厨房,狼女艾丽斯惊讶地又开始流血,如此周而复始准时来临,改变了她对时间的模糊概念。她学会预期这些流血的日子,备妥破布待用,之后把脏污的布埋好。透过习惯,顺序建立了起来,于是她完全懂了时钟一圈绕过一圈的原则。不过在这座她与公爵各居于自己孤寂中的大宅,时钟已彻底不存,因此或许可以换个方式说,她藉由这个一再重复的循环发现了时间本身的动作。
她在余烬中蜷缩成一团时,灰烬的颜色、质感和温暖让她想起养母的肚腹,将这记忆从过去引出,印在她身体上。那是她最早有意识的记忆,疼痛一如修女第一次替她梳头发。她稍稍嗥叫了一下,声音传得更稳更深,希望获得狼群那难解的安慰响应,因为现在她周围的世界已开始有固定形状。她意识到自己与周遭事物有本质上的差异,但是,我们或许可以说,她还无法“指”出这差异何在——只是,屋外草地上的树木和草叶不再像是她探索的鼻子和竖直的耳朵的延伸,而是自成存在,却又是她的某种背景,等待她的到来给予意义。她看见自己在那背景之上,清澈肃穆的眼睛也多了一种蒙胧、内省的眼神。
那种流血好像让她长出新的肌肤,她常花好几个小时加以检视,用长长的舌头舔舐这身柔软外皮,用指甲梳理头发。她好奇地检视自己新发育的乳房,那白色突起在她看来最像马勃蘑菇,晚上她在树林里四处走动有时会发现这种蘑菇,是一种出现得令人意外但仍属自然的现象。但接下来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双腿间新长出一小片王冠般的毛发,于是去露给镜中的同窝小兽看,对方让她放心,给她看见她也有长。
受诅咒的公爵在坟场出没,相信自己既不如亦远胜凡人,仿佛这种丑恶的不同是一种神恩。白天他睡觉,镜子忠实映照出他的床,但永远照不出紊乱床单中那单薄形体。
有时候,在宅里只剩她独自一人的那些白色夜晚,她会拉出他祖母的舞会礼服,套上那绵柔的天鹅绒和刮人的蕾丝,因为这触感使她青春期的肌肤感觉很舒畅。她的镜中密友穿上那些旧衣,衣袖和紧身胸衣间飘出时日久远但仍强烈的麝鼠与麝香猫气息,令她开心地皱皱鼻子。这个永远完全模仿她一举一动的对象终于让她觉得无聊,更让她惊觉一个令人遗憾的可能性:这友伴或许就像阳光照在草地上的她的影子,只是这种影子特别精妙而已。很久以前,她和同窝的小狼不也曾跟自己的影子一起打闹翻滚吗?她用灵敏的鼻子在镜后找来找去,只找到灰尘、一只坐困自己网中的蜘蛛和一堆破布。她眼角渗出一点点水分,但此后她跟镜子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因为她知道在镜中见到的是自己。
她拖出公爵藏在镜后的礼服,抖了一阵,不久便将尘埃抖尽。她试验性地把前腿伸进袖子。尽管礼服又破又皱,但它是白色的,质感又那么细柔,于是她想,穿上它之前,必须用院子里的水泵打水洗净自己这身外皮上的灰,她知道怎么用灵巧的前脚操作那个水泵。在镜中,她看见这袭白礼服让自己发光发亮。
虽然层层衬裙使她只能用两条腿走路,跑不快,但她仍穿着这身新衣,出去探索十月此刻充满气味的矮树丛,就像一位来自城堡,初入社交界的年轻仕女。她对自己这模样很开心,但仍不时向狼群高唱,声音中带着胜利也带着惆怅,因为现在她知道怎么穿衣服了,将自己与他们的不同显而易见地穿在身上。
她在潮湿土地留下足迹,美丽又具威胁,一如鲁滨逊的星期五留下的脚印。
那死去新娘的丈夫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计划复仇,将教堂塞满摇铃、书本与蜡烛,备妥大量银子弹,众人还用车从城里拉来一缸十加仑的圣水,由大主教亲自祝福过,打算用以淹死公爵,如果子弹失灵的话。他们聚在教堂里念诵一段祷词,然后等待那个人来造访这个冬天刚去世的死者。
如今她夜里更常出门,景色在她四周拼组起来,她将自己的存在灌输其中。她就是它的意义。
在她看来,教堂里的会众似乎是在徒劳无效地尝试模仿狼群之歌。她用自己训练有素的声音帮助了他们一阵,蹲在坟场门边摇晃着身体,若有所思。然后她鼻孔颤动,闻到死尸的臭味,知道与她共居一宅的那人来了;她抬起头,新近变得敏锐的眼睛看到的可不正是蛛网城堡的主人,正准备进行食人仪式?
她闻到呛人的焚香,感觉可疑,张大了鼻孔,而他却不然,因为她的知觉比他灵敏得多。因此,听见子弹噼啪时她将会跑啊!跑啊!因为就是这种东西杀死了她养母。全身被圣水淋湿的他,也将会以同样的轻快步伐大步奔跑,直到年轻鳏夫射出的银子弹穿透他肩膀,将他那身假毛皮射掉了一半,于是他便只能像普通的两只脚的动物站起身,在惊惶中尽可能一瘸一拐地前进。
看见白色的新娘从墓碑间跳出,朝城堡飞奔而去,狼人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农民们以为公爵那名最亲爱的受害者出现了,要亲自了结一切。于是他们惊叫四散,逃离那将对他施加报复的鬼魂。
受了伤的可怜东西……卡在半人半狼的奇怪状态,变形过程只到一半便遭破坏,如今是个不完整的谜,躺在黑铁床上痛苦扭动,在那间像迈锡尼古墓的房里,嗥叫得像只一脚困在陷阱里的狼或分娩中的女人,流着血。
起初,听见那痛苦的声音令她害怕,怕它会像以前那样对她造成伤害。她四脚着地绕着床转,狺狺低吠,嗅着他的伤口,那味道跟她自己的伤口不像。之后,她跟瘦削的灰毛母亲一样产生了怜悯之心,跳上他的床,舔舐他脸颊和额头上的血与泥,丝毫没有迟疑或憎恶,动作迅速、温柔、沉重。
清澈月光照亮靠在红墙上的镜子,那理性的玻璃,那所有可见之物的主人,公正不私地映出喃喃低鸣的女孩。
她继续这样照料他,那镜子,极度缓慢地,向自身的物理性质和映照能力屈服。一点一点,逐渐地,镜中如相片显影般浮现影像,先是一团没形没状的线条网络,宛如困在自己渔网中的猎物,然后成为较明显但仍影影绰绰的轮廓,直到终于鲜明一如活生生实物,仿佛在她那柔软、潮湿、温柔的舌头下成形,公爵的脸于焉出现。
《焚舟纪·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狼女艾丽斯(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