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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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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哈维先生来到康涅狄格州的铁皮屋时,天空已飘起了雨丝。几年前他在这里杀死了一个年轻的女侍,还用她口袋里的小费买了几条长裤。他边走边想,事情过了这么久,尸体现在应该已经完全腐烂了。在他走近时,附近确实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但铁皮屋的门却开着,看得出,屋内的地面被翻过,他屏住呼吸,警惕地走进屋内。

屋内埋尸的地方已看不到尸体,他在空荡荡的洞穴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对鬼魂留意太多,为求平衡,我决定多观察活人的动静。我注意到赖恩·费奈蒙也和我一样,不上班时,他经常悄悄观察周围的年轻女孩、老妇人,以及所有其他不大不小的女人,尽力为她们做一些事以支撑自己。我和赖恩在购物中心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她身上那件孩子气的连衣裙和修长白皙的双腿有点不搭调,看上去娇弱而动人,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我们看到扶着支架蹒跚前进的老妇人,她们坚持把头发染成年轻时的颜色,看来却非常不自然。中年的单亲妈妈在超市里忙着买菜,她们的孩子却只知道从架上抓下一包包糖果。这些人我都一一记在心里,她们都是活生生的女人。有时我还看到一些受到伤害的可怜女人,她们有些遭到丈夫殴打,有些被陌生人强暴,还有些小女孩被亲生父亲凌辱。每次看到她们,我总是想伸出援手。

赖恩更是每时每刻都看得到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经常出现在警察局,而就算不在局里,他也总能敏锐地发现她们。比方说,有次他在廉价商店看到一位太太,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伤痕,可举止畏缩得就像一条狗,讲话很小声,好像生怕打扰到别人似的。还有那个他每次去找他姐姐都会看到的女孩,几年下来,她越来越瘦,脸颊也越来越凹陷,苍白的脸上,是一对充满了无助与忧伤的大眼睛。没看到她时,他总是担心会出什么事;看到她,他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替她难过。

很久以来,他都找不到可以加进我档案里的新证据,但就在过去几个月里,却突然多出几条新线索。警方发现了另一个可能的受害者索菲·西契提,知道她有个儿子叫洛夫,而哈维先生也另有化名。除此之外,赖恩还得到了我的宾州石,石头上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他不停用手指轻抚这几个字母。警方已经仔细地检查了这个小饰物,但到目前为止,警方只知道它出现在另一个女孩遇害的现场,除此之外,即使在显微镜下反复查看,也找不出任何线索。

一证实这是我的东西,他当时就想要把它还给爸爸。虽然这样做是违法的,可这些年来,警方始终没找到我的尸体,证物室的保险箱里只有一本泡过水的课本、几页自然课的笔记、夹在笔记里的一个男孩写的情书、一个空可乐罐和一顶缀了铃铛的帽子,让爸爸保留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为过。当然,之前的物证他已经列了清单,封存在了警方的档案里,但这个宾州石和其他东西不一样,它是我的贴身饰品,他想要把它交还给我的家人。

妈妈离开之后,他交了一个护士女朋友,是她看到住院名单上有个叫杰克·萨蒙的病人,便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赖恩。于是赖恩决定到医院看望爸爸,顺便把宾州石交给他,在赖恩看来,这个小饰物就像护身符一样,爸爸看了一定能快点康复。

我看着赖恩,忍不住想到霍尔修车厂后面的铁道边,那些装了有毒液体的铁桶。铁道旁边凌乱不堪,当地的公司时常把一些装了污染物的铁桶丢在这里。铁桶都是密封的,但时间一长,桶里面的东西开始外泄。同样地,随着时光流逝,赖恩也压抑不了自己心中的感觉。妈妈离开之后的这些年来,我开始变得同情赖恩,对他也有一丝敬意。他遵循自然法则,努力去理解那些无法理解的事物,就这方面而言,我知道他是我的同道中人。

医院外面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她把黄色的水仙花扎成了一束束的,嫩绿的茎梗上绑着紫色的缎带,我看到妈妈买下了她手中所有的水仙花。

医院里的艾略特护士八年前见过妈妈,她还记得妈妈是谁,看到她手里抱满了花,便马上跑过去帮忙。她把储藏室里闲置的水瓶通通拿了出来,然后和妈妈一起往水瓶里注水,两人趁爸爸睡觉时,在病房里摆满了水仙花。艾略特护士暗想,如果悲伤可以用来衡量女性之美的话,满脸落寞的妈妈比以前更漂亮了。

当晚稍早时,塞缪尔、琳茜和外婆已经带着巴克利回了家。妈妈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曾经居住多年的老屋,更何况此刻她心里只有爸爸。至于房子,以及儿女沉默的指责,这一切都可以等过一阵子再处理。她需要吃点东西,静静地思考一会儿,但并不想去医院餐厅,那里灯火通明,咖啡淡如开水,椅子也是硬邦邦的,而且如果想要搭乘电梯离开,会发现那该死的电梯几乎每层都停——所有的这一切都仿佛是成心要让大家保持清醒,以便迎接更多的坏消息。于是,她走出医院,沿着大门旁边的斜坡走了下去。

外面天已经黑了,她还记得从前曾经半夜披着睡袍开车到这里,现在停车场里只稀稀落落停了几辆车。她把身上那件外婆留给她的毛衣外套拉紧了一点。

她穿过停车场,边走边看黑暗的车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借此猜测待在医院的是哪些人:一部车子的驾驶座旁摆了一堆录音带,另一部车子的前座放了一个大号的婴儿座椅。做这件事可以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和无助,就像她小时候在爸妈朋友家里玩间谍游戏一样——“阿比盖尔探员呼叫控制中心!”我也跟着妈妈一起探查:一个毛茸茸的小狗玩具,一个橄榄球,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子坐在驾驶座上,刚开始并没注意到妈妈在看她,而两人的目光一旦相接,妈妈就马上转头去注视远处餐厅的灯光,她本打算去那里吃饭,此时只是拉紧毛衣继续前行,不用再回头看,她已经对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了然于心。此刻那女子和她一样,宁愿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就是不愿待在眼前这个地方。

住院部和急诊室之间有块狭长的草坪,她站在那里,真希望手边能有包香烟。早上她什么都没想就上了飞机,杰克心脏病发作,她一心只想赶回家,但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得等多久才能再次离开?她听到身后的停车场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车内的女人下车走进医院了。

餐厅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她一个人坐下来,点了一份酥炸牛排——加州似乎没有这道菜。

想着想着,她忽然发现对面坐在另一张桌边的男人在好奇地看着她,她马上也偷偷地观察起对方来了。她在加州绝不会这么做,可回到宾州之后,这几乎成了她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动作。我遭到谋杀之后,她一看到可疑的陌生男子,心里马上就乱了。与其假装没事,还不如诚实面对心中的疑惧,好歹能让自己安心一点。侍者端来她点的晚餐,她开始聚精会神地吃饭,一边啜着带点金属味的冷茶,一边咀嚼着那口感不佳的牛排。她心想自己最多只能再撑几天,回家之后,她到哪里都看得到我,就连在餐厅里无意间瞅见的男人都可能是谋杀我的凶手。

她吃完牛排,付了账,低着头走出餐厅,视线一直没有超过人的腰部。门上挂了一个铃铛,一听到铃铛声,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强装镇定,安全地过了马路,但走过停车场时,她几乎又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个忧心忡忡的女子的车还停在那里。

医院大厅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她决定先在这里坐一小会儿,等呼吸恢复正常再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待几个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好之后,她高兴地发现自己顿时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借助一张车票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时间不早了,她搭了一部空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她便发现走廊里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讲着闲话,她依稀听到她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了朋友间的那种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妈妈在笑声中推门走进了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除了躺在床上的杰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仿佛进入了真空状态。我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自己最好离开,但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又是只有病床上方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片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如果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感觉一定很美妙,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靠近一点,虽然此刻房里充斥着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了。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会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好让他的气味保存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特别想念他,便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而医院中夜阑人静,只有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爱的骨头:当我们失去至亲之人,要如何与他们好好告别》二十(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