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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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后,东南风吹满了整座山谷,田野上,月光下,簇拥的桑叶碰撞在一起,发出扑簌的声响,渐渐地,小雨落了下来,但若有似无,月光也未消退,使得大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更加简单,也更加清白。
我刚打算关窗入睡,没料到,一支十数人的队伍,却经过我窗前的道路,正要走出村子,人群里,有人打着手电筒,有人用手机将眼前照亮,几乎没有人说话,但是,几声似乎一直在压抑的低泣还是被我听见了。
随后,我就看见了它:那只方圆百里以内闻名遐迩的猴子。一见之下,我的心里便有了不祥之感,未曾有半点犹豫,我也赶紧跑出门,走进了沉默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去盯着它看:因为连日的疾病,它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再被前后几人抬起来,慢慢往前走,而它,要费尽力气,才能调转头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借着一点微光,我看见它的手被它女儿紧紧攥在了手里,那忍不住发出低泣之声的,正是它的女儿。
是啊,这只病入膏肓的猴子,却有一个身为人类的女儿。
如果要将这神赐般的机缘道尽,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说起这片黄河岸边的县域,真正是荒瘠贫寒,绝大部分土地都可谓十种九不收,好在是,老祖宗留下了一门绝技,是为耍猴。所以,男子们成年之后,每遇农闲时节,多半都要带着自己的猴子,离家万里去讨一条活路,到了年关将近时,才从各地奔赴回来。因此,每一年,在春节前的几天里,火车站,泥泞的小路,拖拉机上,渡船上,到处都是顶着一身风雪的人和猴子。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一群无主的猴子,竟然啸聚到了一起,将此地的山河当成了昔日的水泊梁山,打家劫舍虽然还说不上,但是,围攻家禽,一夜之间掰尽田地里的玉米,甚至拦住独行的人索要食物,这些都是常有的事情。这群猴子的首领,因为胆大包天,几乎无人不识,渐渐地,人们不再称它猴子,而是叫它宋江宋公明,在逃过了几次捕杀之后,宋公明的队伍越来越庞大:那些死了主人又或不堪繁重训练的猴子们,全都逃出来,聚到了它的麾下。
就算半世英雄,也终有马失前蹄之时,忽有一夜,宋公明带领手下众兄弟去榨房里偷油,不料中了埋伏,被一支火铳打伤,只好捂住伤口奔逃,没逃多远,它就和众兄弟失散了,独自沿着黄河岸边寻找躲避之地,哪里知道,前几日刚好下过雨,堤岸崩塌,它竟失足掉进了黄河,只好怀抱着一棵和它同时掉入黄河的树,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向它显露真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黄河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说是傻子,却也算不上太傻,娶过亲,还有一个女儿,妻子虽说已经跑了好几年,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长大,却也没有少过女儿一口吃喝。和别的成年男子每年都要出去耍猴不同,大概是因为傻,也是因为太穷了,他既没有钱买一只猴子,也没有驯猴的本事,只好靠四处做苦力过活,对此他倒是并无不满意之处,稍有空闲,他便让女儿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四处巡游,见人就骄傲地迎过去,就像顶着一面旗帜。
这一日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傻子坐渡船过黄河,他要到黄河对岸的一家采石场里去做工,船行到一半,他便看见了那只被人唤作宋江的猴子。其时,它正在水中奄奄一息,一见之下,傻子便要跳入河水去救它,身边人赶紧阻拦,纷纷说那猴子已经死了,可是没有用,傻子非说那猴子的手还在动,说话间,傻子已经跳入了水中。傻子虽说傻,水性却是极好,没花多大工夫,他便一把抓住了正好被波浪翻卷过来的猴子。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船上的人觉得匪夷所思——事实上,当傻子拽着猴子刚一上船,同行的人便认出了这猴子姓甚名谁,纷纷劝说傻子,赶紧就此罢手,以免养匪为患,哪里料到,傻子全然不管不顾,脱下自己的衣服,绑住了猴子的伤口。渡船到岸,他竟然没有下船,反而掉头回返,将那猴子扛回了家。
不做傻事怎么能叫傻子呢?但是,尽管如此,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也不会想到,傻子竟然傻到了这个地步:他将那猴子收留在家里,给它治了整整两个月的伤。
一开始,隔三岔五地,还会经常有人去傻子家里看看热闹,当他们看见傻子家里只剩下两碗稀饭,傻子却一碗给了女儿一碗给了猴子之时,终不免摇头叹息,渐渐地,因为首领受伤,此前聚众作恶的猴子们全都风流云散,人们也就忘了傻子的家里还住着猴子世界的宋公明这件事了。随后,秋风渐起,青壮男子们早就带着自己的猴子出门挣钱去了,唯有傻子,脖子上坐着女儿,手里牵着猴子,终日顶着大风在黄河岸边来回奔走——他是在教那右腿差点被火铳击断的猴子重新学会走路。
分别的那一天,是个大雪天,因为生计日益艰难,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傻子便带着女儿和猴子一起去了采石场:采石场烧的是大锅饭,所以,女儿和猴子总归都能吃上一口两口。没料到,那猴子还是给傻子惹了不少麻烦:到了吃饭的时候,人们看见当年的贼寇如今温驯地被傻子的女儿牵着手排队,就忍不住上前来嬉笑挑逗,哪里知道,霎时之间,那猴子勃然变色,故态复萌,恶狠狠地追逐着挑逗它的人一路狂奔,满采石场里都是他们的惊叫声。
好不容易,那些奔逃的人们才小心翼翼地返回来,一回来,就纷纷围住傻子,指责他,说他分明已经养匪为患,傻子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吵闹了一会,人们突然发现,那猴子没有再回来,傻子的女儿四处寻找,却遍寻不见,直到她急得哭了起来,远处才传来了猴子的叫声。众人举目去看,只见那猴子端坐在远处的山崖上,全身上下都已经被白雪覆盖,傻子的女儿连声呼喊,要它回来,它却没有回来,仍旧沉默端坐。到了这时,又有人开始对着傻子说笑,说他算是白养了猴子一场,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它该走就走,绝不会念你半点好,怪只怪你对一只畜生讲了两个月的情义,傻子还是不说话,一边听,一边呵呵笑。
说话间,那猴子突然从山崖上站起来,再转过身,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雪幕里。傻子的女儿哭得更厉害了,傻子慌忙抱起了女儿,一边去给女儿擦掉眼泪,一边张望着那猴子消失的山崖,却还是呵呵笑。
——我猜想,彼时彼地,如果傻子不傻,能够自如说话,大概会告诉说长道短的人们:他笑,是因为就算有救命之恩,他也从未将那猴子视作自己的一己之物。
许多年后,我被一个纪录片导演所蛊惑,打算为他写一部关于耍猴人的纪录片脚本。如此,两个人便结伴前来,在这黄河边的村庄里住下了,住下没多久,我就听说了那位猴子世界的宋江宋公明,于是,马不停蹄地,我和导演便找到了傻子的家。然而那时候,傻子已经去世了,世上只留下了他的女儿一个人过活,好在是,已经长成少女的女儿从上到下都不曾有丝毫寒酸:她不仅活了下来,且并不比别人活得差多少。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有一个义父,她的义父,就是当初被她父亲从黄河里搭救了性命的猴子。
话说从头,说回当年的采石场:那年冬天,越是临近春节,雪就下得越大,因为大雪封山,采石场的石头运不出去,傻子的生计变得比每一年都要更加艰难,但是,除了将女儿顶在脖子上,继续坐船去采石场做工,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突有一天,大概就是在那只猴子从山崖上消失了两个月之后,漫天大雪中,它竟然回来找傻子了。那一天,天色临近黄昏,傻子结束了冗长的苦力,正要牵着女儿去黄河岸边坐渡船回家,此时,女儿叫喊了起来,傻子顺着女儿指点的方向远远看去,终于看见,就在当初的山崖上,好几只猴子簇拥在一起,全都安安静静,而居中端坐的,正是宋江宋公明。多时不见,它就像一个出去捞世界的人心愿达成后刚刚返回了故乡,抽着烟,不发一语,却又不怒自威,如果戴上一副墨镜,就几乎可以和众多著名的黑社会大哥媲美了。
一见之下,小女儿就挣脱了傻子的手,朝着山崖的方向奔去,地上的雪太深了,没跑几步,小女儿就趔趄着倒了下去,这可吓得傻子不轻,赶紧朝女儿狂奔过来,和傻子同时一起狂奔的,还有猴子,只见那宋公明,扔掉手里的烟头,左手抄起一个编织袋,右手稍一使力,身体就腾空翻越了下来,端的是,风驰电掣,又丰神俊逸,就在十数个腾跃之间,它便跃下山崖,站上了雪地,再一步不停地朝小女儿跑了过来,在它身后,众兄弟一路跟随,个个都像是走江湖的练家子,此时情境,说它们像是林海雪原里正在出征的队伍,倒也并不过分。
一个傻子,一只猴子,几乎同时将小女儿从雪地里搀了起来。
傻子有点难以置信,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如既往,他就自顾自盯着猴子呵呵笑,倒是猴子,二话不说,径直打开了手中的编织袋,天可怜见,平常人家的吃穿用戴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子,然后,猴子示意傻子将这一袋子宝贝接过去,没想到,傻子却摇着头,呵呵笑着,步步往后退。
这时候,早先已经上了渡船的人纷纷下船围观了过来,稍一打量,也就大致明白了:为了报答傻子的救命之恩,猴子送来了足以让傻子和他的女儿暂时吃饱喝足的东西。因为此等机缘实在前所未见,人们不禁纷纷叹息起来,直说这世上的多少人还不如一只猴子,又转而劝说傻子,赶紧收下猴子的东西,以免辜负了它的心意。
实际上,面对傻子的步步后退,猴子多少有点不明所以,只是碍于自己在众兄弟面前的脸面,它可能才忍着没有发作,突然之间,它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霎时就变得怒不可遏,冲着傻子,连声嘶吼起来,但这嘶吼对傻子全然没有用,除了把女儿抱得更紧一点,他仍然还是呵呵笑着。
谁也没有想到,在无计可施之后,宋江宋公明竟然发出一声长啸,这长啸响彻在弥天大雪里,却令手下的众兄弟个个都平息静声,齐刷刷站成了一排,紧接着,宋公明亮出一个手势,众兄弟二话不说,竟然面向围观的人群整齐划一地敬了一个军礼,众人还没明白过来,宋公明又亮出一个手势,众兄弟中的头两个迅即狂奔出去,在雪地里接连三个空翻,站立住,再跑回到队伍里,这时候,宋公明才缓缓回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看着傻子,如果它能开口说话,那么,它大概会说:送给你的东西,绝非打家劫舍所得,身为一群能够卖艺的猴子,这编织袋里装的每一样东西,全都清清白白。
多多少少,围观的人们都受到了震骇——没有耍猴人的训练和指引,这群猴子却自行学会了卖艺,而且,还将卖艺所得送到了恩人的面前。当然,也有人说,这群猴子当初本就是跟随各自的主人卖艺的,会上三招两式也并没有什么稀罕,只是话未落音就被打断了,更多的人赶紧去劝说傻子:傻子,傻子,再不要犯糊涂,再不要伤了宋江宋公明的心,赶紧把它送来的东西接在手里吧。
如梦初醒一般,傻子愣怔着被人们推搡着朝猴子走过来,未料到,那猴子却像是被他伤了心,再不看他一眼,手拎着编织袋,跑到黄河岸边,将那编织袋扔在了渡船里,掉头就走,走出去一段路,终于还是折返回来,走到小女儿跟前,对她比比画画,似乎是在叮嘱她:不要忘了将那渡船上的编织袋带回家。
一切交代完毕,那猴子才带领着众兄弟再次消失在了雪幕里,直到它们走远了,人群里的傻子这才似乎明白过来,此前发生的,到底是怎样一桩机缘,但是,猴子已经走远了,他也只好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然而,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
——十几年后的今天,此刻的深夜里,当我站在十数人的队伍里走出辽阔的桑田,终于站在了黄河岸边,必须承认,哪怕河滩里深一脚浅一脚,但是,除了紧跟着已然病入膏肓的宋江宋公明步步前行,我也借着月光在不断眺望着黄河的对岸:当初的采石场早已夷为平地了,交错的山崖却仍然依稀可见,值此穷途末路,不知道它是否还想得起来,当初的自己曾在那里上下翻越,如入无人之境?
一念及此,我就赶紧再盯着它去看,它却毫无顾盼当年之念,仍然闭目端坐,呼吸声尽管微弱,堪称均匀,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禅定的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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