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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行(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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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是甘肃的简称。夏天,我从兰州出发,沿古丝路西行约1500公里,抵达敦煌。电视里曾疯狂地普及过丝路和敦煌的知识,我窝在城市里,以为自己已无所不知。真到陇西一走,才发现再大的电视屏幕也代替不了我们的眼睛,更不消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特定的频道。别太相信那块20英寸的玻璃板,它在扩大我们视野的同时,也扼杀我们的想象。

那么多人写过丝路,写过敦煌,好像一个插满针的针插,已无从下手。西行的时候,我已决定什么都不写,让心灵毫无负载地飘向蓝得令人眼晕的天空。回来后,忙忙碌碌地做别的事,我以为已彻底遗忘了敦煌。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常常同别人讲敦煌,讲那些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和感觉。朋友们会津津有味地听,好像他们从未看过那些介绍丝路的风光片和旅游指南。我检查记忆之壁,看到当时思维留下的痕迹,有的已被抚平,有的仍像甲骨文痕,虽然浅淡,却难以消失。

我写的绝不是一篇系统的丝路游记,只是时间之筛无意中留给我的大点的石头子儿。

白兰瓜

听说我要西行,所有的朋友第一个反应都是:“你可以吃到白兰瓜了!”

北京的街头也常见到白兰瓜,并不白,像个磕碰过的篮球,也不甜,带有青草的气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白兰瓜的仰慕希冀之情。城市是个坏地方,能让所有带有乡土气息的东西走味。

兰州果真是白兰瓜的大本营,十步之内,必有瓜阵,白的如同一张张女儿面,黄的像金牌一样灿烂。据说,黄色的白兰瓜叫“黄河蜜”,是改良品种。我们馋馋地想:黄出于白而胜于白,想必更甜。

西北人出手大方,刚住下就给每人发三个白兰瓜。堆在一处,俨然一座瓜山。

“先杀哪一个?”大家摩拳擦掌。

“一样宰一个吧!”

刀锋倾斜着刺入,浓郁的香气沿着刀柄湍湍流出,光凭味道就知道同北京的赝品不同。每人抢一块,吞进嘴里,像喝粥似的往下咽。

向导笑眯眯地看看大家的贪婪,很为家乡的特产自豪。西北方言形容这种吃的局面,叫作:“吃了一个不言传!”

终于有人言传了:“闹了半天,白兰瓜也不过如此嘛!”

“比黄瓜也强不到哪儿去!真是空有其名!”更多的人附和。

向导的脸色难看了,忙解释:“今年雨水多……”

平心而论,白兰瓜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闻着还可以,尝尝却不甜。

白兰瓜原籍美国。1944年,美国土壤学家和水土保持专家罗德民趁美国副总统访问兰州的机会,托他把“蜜露”甜瓜种带到中国。“蜜露”移居中国后,改名“白兰”,现在已成为甘肃特产。

一路西行,哪里都要款待白兰瓜。刚开始还总想给白兰瓜恢复名誉的机会,心想兰州的瓜不甜,别处的可能甜,然而总是失望,哪儿的白兰瓜都不甜。以后,就连尝的兴趣也没有了,除非渴极了,拿它顶水喝。

辜负了我的信任与渴望的白兰瓜啊!

“到嘉峪关就有好瓜吃了,那儿正在举办瓜节。”向导为大家打气,他总想给家乡的瓜正名。

只知道嘉峪关是长城的一端,不知道它还是瓜的盛市。西北各省市的瓜,像陨石雨似的降落在小城,满载的瓜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前面一个急转弯,几个硕大的甜瓜被车甩了下来,摔碎的瓜把香气像手榴弹似的烟雾塞满街道。真担心这么多瓜,吃不完可怎么办!

瓜节隆重开幕了。白兰瓜形状的氢气球飘浮在碧蓝的天空,远处是银箔似的祁连雪峰。孩子们头上戴着白兰瓜形的帽子,街上的社火队打扮成瓜的模样……真是一个瓜的世界。

张老作为瓜节贵宾,被邀上主席台。美丽的迎宾小姐敬上一个扎着红缎带的白兰瓜。好像瓜也是精灵,像东北的人参娃娃似的,不系住就会跑掉。散会后,我紧忙跳进张老的房间,想先尝为快。别处的瓜不甜,瓜节上的瓜王还能不甜吗?没想到,张老摊着两手说:“忘了把瓜带回来了!”

唉!于是想,美丽的迎宾小姐也许会把瓜送来。痴等了许久,才想到女孩并不知道瓜是谁丢的,况且这里的瓜极多,人们并不会格外珍重这个瓜的。

没有吃到瓜王,其他的瓜也仍旧不甜。向导为了给白兰瓜平反,一个个地杀,狼藉一片。我们忙说:“挺甜,这个就不错,别杀了。”他拈起一块尝尝,说:“怎么瓜节上的瓜也不甜?不要紧,到了安西,就能吃到好瓜了。”

过安西时,正是午后沙漠上最热最寂寞的时光。黑蓝色的柏油路蛇蜕似的蜿蜒着,天空中弥漫着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尘埃,仿佛一杯混浊的溶液。太阳在空中发出幽蓝色的光,却丝毫不减其炙烤大地的威力。铁壳面包车成了真正的面包炉。我们关上车窗,是令人窒息的闷热,打开车窗,火焰般的漠风旋涡般地卷来。口唇皲裂,眼球粗糙地在眼眶里转动,全身像烤鱼片似的干燥无力。

突然,在大漠与公路相切的边缘,出现了一个木乃伊似的老人。地上铺一块羊皮,上面孤零零地垛着一小堆瓜。他出现得那样突兀,完全没有从小黑点到人形轮廓这样一个显示过程,仿佛被一只巨手眨眼间贴到苍黄的背景上。也许是因为他同大漠的色泽太一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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