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一双珠儿结义 三尺童子述志(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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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乃虽然听到院内有人呼喊制止的声音,但仍毫不迟疑想赶快动手,举刀却筋抽腕麻,寻死不得。这太使人悔恨了,几次想死都不成。正在这时,首先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来的糠助。他只是“哎呀”地惊叫。也许是怕刀,转到后边去,冷不防将信乃抱住。前边的蟆六和龟筱从左右抓住信乃的胳膊一动不动,说:“先把刀放下!”可是信乃一点儿也不松手,说:“我虽然认识你们的脸,但没有互相通过名姓的姑父母,来此何干?”龟筱听了,既好像很心酸的样子,又装作是刚强的母亲,劝道:“知道你很刚强,虽还是孩子,但很聪明。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我是女身,并非要夺取弟弟的门户,而是听说父亲和弟弟都已战死,心想最少也得继承父亲的家业,所以才招蟆六为婿。幸而得到庄园,并当上了村长,这并非我丈夫之过。然而弟弟没死,虽然回到故乡,而腿已残废。不想想自己已不能担当什么职务,却怀恨我夫妇,断绝了情义,这是他自己太固执。尽管有如此狠心的弟弟,可我们是十指相连的亲手足。对这次撕公文的过错,我费尽心机想救你们父子,但未能做到:番作自杀了,你也想一起死。这不过是孩子的短见。你不必死,且听听我们对你今后的安排。”蟆六眨眨眼睛说:“番作生前不知道我的真心,十分遗憾。我一定收养你,并将女儿滨路许给你为妻,这样就不致断了祖先的骨血。我背着恶名被世人咒骂,也就无后顾之忧了。喂!信乃,你听着。公文之事虽是极大的过错,但那是畜生所为。狗和其主人番作既已丧命,就不会再有其他后果。即使要问其子之罪,我也会请求关照。糠助跑来报告,虽说是断了情义的亲戚,可听到番作自杀,还能当仇敌吗?所以前来看看,正好制止了你寻死。赶快把刀放下!”糠助也一齐劝说,信乃仔细听着,心想,这对夫妇出乎意料地说了很受听的慈爱教诲,而一字未提宝刀之事,这都是欺骗,实在可恨。父亲确实料事如神,其遗训能察其未然,那就放弃自杀的念头,暂且由姑母收养,以便长大成人。想到这里才点头说:“想不到蒙受各位的爱护,据理制止,也就只好暂时不死了。既然不违反镰仓法制,若不让我交出刀的话,我就从命。”蟆六即刻皱着眉头说:“宝刀之事我不知道,那是女人的自作聪明。是龟筱自以为是那样说的,你父亲传给你的自然由你支配。这样说明白了,亲戚之间就可以开诚布公,不再随便猜疑了,听我的话吧!”三个人认真地劝说,信乃更加清醒了,说:“既然如此,你们就把手松开吧,我都听明白了。”那三人一听,都很高兴,向后退身,信乃把刀纳入鞘中,重新跪下,但还是安心不下来,想着日后之事,默默地坐着。当下蟆六和龟筱让糠助跑回家去唤两个小厮来,指挥埋葬番作之事,当夜将尸体成殓,蟆六回家去了。龟筱和糠助留在那里,守棺坐夜以慰藉信乃。次日将死人送到寄骨寺,乡里人无不怀念哀悼。那一天送葬的竟有三百余人。人们都说为了信乃,也得搞得体面些。
却说蟆六和龟筱听到番作自杀,亲自到他家去,制止了信乃的自杀。果如番作所料,公文之事是欺诈,如犬冢父子都自杀的话,就会引起乡里人的公愤,把事情闹大。如把信乃收养过来,则可解除乡邻们的怀疑,也就使自身安然无事了。夫妻俩赶紧商量,才决定诚恳地收养信乃。信乃早就知道他们的为人,对照父亲的遗训,猜出了他们的欺诈。蟆六和龟筱先没提村雨宝刀之事。信乃提出:“只要不交出宝刀,就……”蟆六立即接过去说宝刀之事我不知道。那时言语模糊,神色突变,信乃更感到父亲有先见之明,便决定不再自杀。这些说明信乃和番作是智勇双全之士。可惜,不幸未能得志,如珠玉被埋在土中,只有名字为人们所称颂。
闲话休提,且说埋葬之事完毕后,龟筱又和蟆六商量,想把信乃召唤过来住。于是派人去接,信乃说:“最少得过了七七忌辰才能从命,请暂且恩准。”蟆六道:“这也是合理的,但不能留一个孩子在那里。糠助家离那里很近,每天早晚可以保护他。额藏的年纪与信乃相仿,可以给他作伴。那么就把那个小厮派到信乃那里去,让他帮着担水做饭。”于是就把额藏打发去。然而信乃认为这是来刺探自己心思的奸细,对他一点儿也不放心。信乃亲自生火担水,守着父母的灵牌,在服丧期间不觉樱花已经凋谢,树上嫩叶日见碧绿,山边也听到杜鹃的鸣叫声。信乃每天留意观察额藏的言行,发现他对什么事情都很温顺,不像村里别的小厮,借着主人是村长的虎威,显露侮辱自己的神色。额藏十分老实地伺候,信乃从内心深深敬佩。疑心也就解除了。一天,额藏看到信乃浑身污垢,说:“死去的人已过了三七,即使不结发,何不也冲个澡呢?我给你烧水去。”信乃听了点点头说:“现在是阴历四月天,真太热了,今天又刮南风,不洗会更沾污垢,你想得很周到,就洗洗吧!”他正站在走廊旁边脱衣服时,额藏盛来满满一大盆热水,往里试着倒冷水。一会儿又站到身后,给他慢慢搓澡。当他看到信乃胳膊上的痣时,问道:“你也有这么个痣呀?和我的一样,你看!”说着脱下上衣给他看后背。从身柱穴(1)附近到右肩胛下有块黑痣,其形状与信乃的痣一样。额藏把袖子穿上,系上束袖带说:“我的痣自己看不着,听说是从胎里带来的,你也是么?”信乃听了笑而不答。额藏又指着绿树成荫的庭院说:“在那边的梅树旁,有堆新挖的土稍高点的地方是什么?”信乃回答说:“那是埋藏你也知道的那只狗的地方。”额藏有些惭愧的样子,说:“也不是那么大的仇,复仇心盛的人伤了只狗还那么洋洋自得。你一定认为我也打和刺它了,我说的不是吗?”他好似颇有用心地在搭话。信乃只是笑而未表明自己的看法。信乃洗完澡,在抖弄衣服时,忽然从衣袖里掉出颗珠子,额藏赶忙拿在手中,仔细看看说:“奇怪呀!你也得到了这么颗珠子,是家传的吗?我想听听它的来历。”说着把珠子还给了信乃。信乃手拿着珠子说:“我突然失去父亲,心里难过,把这颗珠子忘了。它牵涉到不少人的关系。”他只是这样回答,而没有详细告诉额藏。额藏心里很不高兴,不住地叹息,说:“人虽长相不同,而遭遇往往有相似之处。人心虽不同,却并非没有知己,你还怀疑我吗?我可什么都不对你隐瞒,你看这个。”说着,从贴身的护身袋里拿出颗珠子。信乃吃惊地拿在掌中一看,和自己的珠子一模一样,只是字不相同,鲜明地是个义字,至此才明白过来,恭敬地把珠子还给额藏说:“我年幼无知,有目无珠,未能很快认清足下。开始我的确十分怀疑。但日子久了,察看你的言行有许多我所不及之处,认为你不同一般人,但也不好问你的身世,以至沉默到今天。不料今天看见了你身上有相同的痣,还有一样的珠子。你我必是宿因所致,非一朝之缘。先将我这颗珠子的来历说给你。”于是从神女显灵到为了让与四郎速死,不料杀狗时从刀口上得到这颗珠子,和突然出现痣之事,以及父亲的预见和遗训的内容,都毫不隐瞒地说出来。额藏侧耳听着,不知不觉地往前凑,感动得不禁落下泪来。过了一会儿,他稍微镇定一下后,说:“世间的薄命者非只我一个人。听了你的身世,我感到前途有了希望。我是伊豆国北条的庄官犬川卫二则任的独生子,乳名叫庄之助。在生我之时,家中老仆埋我的胎衣,掘门坎下边,意外获得这颗珠子。都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吉兆,但对我背上这块奇怪的痣,我父亲还是很担心。想卜其吉凶,而在伊豆没有占卦的术士。但乡的黄檗寺是供奉关帝的庙。我父亲多年来很信仰,便为我将来的命运去问卜。念佛抽签,抽了个第九十八签,其词是:
经营百事费精神,南北奔驰运未新。
玉兔交时当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
我父多少识些字,推测词意,起句不吉,但末句还好。玉兔是月之异名。交时是望月,即十五的夜晚,那么这个孩子到十二三岁将是多灾多病,而从十五岁以后,会回阳复本,是如意长命的吉兆,就起名叫庄之助。听母亲讲,庄是旺盛之意。那时镰仓的武将成氏朝臣与京都将军不和,受两管领的攻击,退缩到浒我。宽正二年,前将军普广院〔义教公〕的四子政知拜任右兵卫督从京都来到伊豆的北条,那里叫作堀越御所(2),掌管各国的赏罚。政知朝臣只知振奋武威,不顾人民的疾苦,极尽骄奢,顿时课役甚多。我父是庄官,援旧例谏苛政,时常请求豁免。为诽谤者所排斥,御所震怒,声言要斩首。父亲日益悲伤,也未告诉母亲,留封遗书就自杀了。那时是宽正六年秋九月十一日,我仅七岁。庄园和家财被没收,仆从和奴婢各奔他乡,身边竟无一人。被称为富豪的犬川一家如河水涸竭,妻子被驱逐。母亲哭着拉着我,寻这家亲戚,投那家朋友,都无容身之地。在旅途中度过了凄凉的秋天,很快冬天又过了一半。安房国主里见的家臣蜑崎十郎辉武原是那里的乡民,是母亲的表弟,所以就去投靠蜑崎。母亲照料我,我安慰着母亲,好歹来到镰仓。想搭便船去安房,可是正在战乱期间,海路交通断绝,那里并无渡船,听人说下总的行德港有去上总的船,于是又往行德去。刚刚走到这个乡,路费就被贼抢去了。也住不了店,不得已便到村长家去,说明情况,乞求留住一宿。你是知道村长夫妇的,听说没钱,客房不让住,并让小厮们往外赶。哪管在柴火棚里住一宿呢,怎么说也不成,结果被小厮赶出来,关在门外。天黑了,又下起雪来,真是进退两难。母亲犹如夜鹤在啼哭,儿子就好像檐下的寒雀找不着窝。行路的艰难,有谁可怜?站在狠心人的门前,心想万一会召唤我们进去呢?雪越下越大,暴风雪吹来,五体如刀割,破斗笠也被风刮跑,在这风雪透骨的冬夜,母亲的老病发作。自入秋以来,在旅途中伤神劳累,母亲病体日益加重,当时已十分垂危,虽极力看护,可是七岁孩子又有什么办法。雪还没停,母亲就离开了人世。这是十一月廿九日的事情。我抱着尸体,哭到天明。村长知道这种情况后,才把我招呼进去,问我是哪里人氏,我毫不隐瞒地都说了。他不慌不忙地先把我母亲的尸体随便埋了。那一天唤我到他面前,对我说:‘你母亲在旅途中丧生,你既无家可归,又无处可去。安房的里见是成氏一边的,这里是管领家的领地,因此去安房很困难。你母亲丢了路费,死在我的门前,办理丧事各种费用花费很多。你从现在起就在我这儿干活来还债,不然将来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然而你尚年幼,须白吃三四年,没多大用处。因此难定年限,夏季给你一件粗布单衣,冬天一件棉衣,这已是过分的报酬了,要一辈子给我干活。若不给工钱,就可养活到死。’我当时听了又气又恨,可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也说不出个不字。从此做了村长的小厮,过了五年有余。然而我的志向不是务农和理财,生在战国时期,不能立身起家,就不是个好男子汉。无论如何也要做个武士,下定这个决心是在十岁那年的春天。村长本是个猜疑过重和好忌妒的人,不能暴露我的真心。给人家使唤,无论善恶,都不能违抗主命,要表示正直,不怕被人家虐待。晚间就抽点时间练习写字,直到深夜,白天在割饲草的空隙,偷偷举石头、击大树,一个人练剑术和拳法。虽然没人教,却也学会了使太刀。当然我的志向没对旁人说,所以人都笑我愚蠢。他们都是无知之辈,不足与一乡之谋。早就仰慕你的英才,耳闻目睹你的孝行之后,就更使人爱慕。和你这样的人交往,比知遇万人还感到欣慰。但你是和村长断了情义的亲戚之子,住得很近,却什么也没法说。早就想有机会和你说说心里话,然而总无机缘。由于令尊的自杀,忽然路子敞开了,并且让我到这里来给你作伴,这个主命胜过赐予千金。窃喜这是天佑,可到这来一看,你却对我十分怀疑,经过不少日子也未打消你的疑虑。我也在猜测你的意思,未能将宿志告诉你,实在失礼。又过了一段时间,良缘没有错过,通过你我肢体上的痣和一对珠子为媒介,得以吐露衷情。正有如病雀啖花,搏飞腾之翅;辙鱼受雨,润喁之吻。一生欢会,何过于此?我的愿望已经满足了。”他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志向。信乃将其薄命比作自身,听着不住赞叹,说:“你的大志使我震惊,非我所能及。通过珠子的媒介得以鱼水相交,不是没有缘分的。譬如你方才所说的关帝签的末后二句:‘玉兔交时当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大概就是今天之事吧。把月比作珠,将珠喻作月,和汉多有此例。因此‘玉兔交时当得意’大概是两颗珠子为媒介,而有今天你我的结交吧。‘枯木逢春’是把你我的薄命比作大树的树干已大部干枯,仅剩一点树枝还活着,然而突然得到刎颈之友,互相帮助,以至扬名声,兴家业,岂不是枯木逢春么?以后共享其荣。神为人之所求而垂鉴,应当感谢关帝的神算。还有开始的二句,是表示令尊大人自杀,你们母子东奔西走命运暂时不吉,因此曰‘经营百事费精神,南北奔驰运未新’。不亦令人惊奇吗!”经这一解释,额藏领悟了词意,称赞信乃超人的才学,并且羞惭地抚着前额说:“我仅练习书法,背了几个俗字,无力学文。若没你的解释,岂能知道神算如此灵验呢?希望今后你做我的老师,就请你教我吧。”信乃听了摇头说:“我仅十一岁,虽从襁褓中就学,知道什么?幸有父亲遗留的书,你想学的话,就借给你。人以辨善恶为交友之道,善有善友,恶有恶友。择志同道合者,便是四海皆兄弟。我是孤儿,你也没有同胞,愿从今结为兄弟,你以为如何?”额藏一听,非常高兴地说:“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即使不能共享快乐,也可共同分担忧愁,能在患难中以死相救。如稍有背此盟之意,天雷就立即将我击死。”他恭恭敬敬地向上苍祷告。信乃也非常高兴,共同发了誓,以水当酒,互相推杯换盏,巩固其盟。然后又问年龄大小,额藏是长禄三年〔伏姬自杀的第二年〕十二月朔日生,十二岁。信乃小七个月,则额藏为兄,信乃再拜,自动称弟,一同竭尽欢乐。然而额藏不坐上座。信乃不住劝说,额藏摇头道:“不管年岁多大,以才而论,你也应是我的兄长。我们是莫逆之交,无须定长幼的座次。如方才所说,我的乳名是庄之助,还没有大名。你以孝闻名于乡,而且大名不是叫戍孝么?因此那颗珠子上有个孝字,十分珍奇。我的那颗珠子有个义字,父亲叫犬川卫二则任,据此将乳名庄之助的之字省去,名叫犬川庄助义任。但是不要将此事告诉别人,只有你我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仗义勇为,不污其名,你以为如何?”信乃听了点头说:“名随主人,义任这个名字极是。当着别人我还叫你额藏。”额藏莞尔笑着说:“那个自然。你和我几个月共同起居,表面上不得不亲近,但对村长夫妇却要时常说你的坏话,你也嘲笑我,这样可避免嫌疑,彼此都不必担心。我已经听到一些情况。”于是就把糠助受龟筱的欺骗,回去时蟆六所说的事情,详细告诉信乃,他说:“那是我在吃茶间装睡时听到的。你父亲确有先见之明,品行是国士无双,实在可惜!”他说着,频频慨叹。信乃也一同叹息道:“我遵照父亲的遗命,保护宝刀,与黑心肠的姑母住在一起,如没你的帮助,宝刀很难避免被他们夺去。你告诉我的情况一定牢记。”信乃恭敬地接受了劝告。额藏稍作沉思说:“然而我和你久住在此,于后事不利。所以明天想托病回主人家去,你也不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大约在五七三十五天,就赶快到姑母家去。我们既已结拜,你父即是我父。从今日起就心里服丧,竭尽报恩报德之情。不一定如女人献花诵经才算孝。”他对信乃进行鼓励,两人共同对着番作的灵牌叩拜。正在他们俩说话之时,跫然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此人是谁?请看官等待第三辑续出后,在开篇即见分晓。
《八犬传·壹:妖刀村雨》第二十回 一双珠儿结义 三尺童子述志(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