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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队伍的顺序是排好的,但进到教堂之后,内德悄悄离开,来到玛格丽身边。哀悼仪式上,他握着玛格丽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玛格丽也哀恸不已,她和内德一样,深信基督各宗派应和睦相处,不该为教义争个你死我活,而伊丽莎白正象征了这个可贵的信条。

棺材缓缓沉入圣母堂中的墓穴,内德又一次潸然泪下。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流泪。一半是为伊丽莎白的宏愿——同样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伤,因为这些雄心大志时常屈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到头来,伊丽莎白处死的天主教徒几乎不下于“血腥玛丽”玛丽·都铎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区别在于,玛丽处死的教徒犯了异端罪,而伊丽莎白则将天主教徒冠以叛国的罪名,但说到底,这两者之间实难分辨。伊丽莎白毕竟是凡人,岂能无过?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终如一。尽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内德最敬重的人。

玛格丽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拭泪。内德看见手帕上绣着橡子,诧异地认出这是自己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泪,这好比要排干库姆港海滩一般徒然,泪水如涨潮,汹涌澎湃。

几位王室重臣折断白色权杖,扔进墓穴,象征卸下先王重任。

哀悼者鱼贯离开,内德突然悟到,这辈子不至于白活一场,正是因为有人爱着他,其中他最珍视的有四个女子:母亲爱丽丝、伊丽莎白女王、西尔维和玛格丽。如今伊丽莎白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三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玛格丽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宏伟的教堂。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发誓要除掉詹姆斯国王。

詹姆斯没有兑现对天主教徒的诺言。他恢复了伊丽莎白针对天主教的律法,并且变本加厉,仿佛宽容、敬礼自由的许诺他根本没说过。安妮王后的保证是否出自真心,罗洛是没办法知道了,他只怀疑詹姆斯和安妮合起来骗了他,骗了英格兰天主教众,骗了教宗。一想到自己受到蒙骗,还被当成欺骗他人的工具,他就怒火中烧。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绝不会拱手认输,放过满口谎话的詹姆斯、睚眦必报的清教徒、渎神分子、真教会的叛徒。好戏还在后头。

要除掉詹姆斯,用枪用刀都太冒险:得先接近国王,但往往还没得手,就被侍卫或是朝臣察觉了。罗洛站在泰恩堡塔楼顶,反复琢磨这次暗杀该如何下手,他越想越觉得此仇非报不可,计划也越发膨胀。要是连安妮王后也一起除去,岂不更妙。还有他们的后代:亨利、伊丽莎白和查尔斯。再加上几个重臣,特别是内德·威拉德。他巴不得用链球弹把这些人一起炸死,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无敌舰队的。他接着想到纵火船,心念一动:最好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大殿。

渐渐地,计划在脑海里成形了。

他赶到新堡,将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给巴特利特伯爵和伯爵长子、十八岁的小迅。巴特利特小时候就把罗洛舅舅当成英雄一般敬仰,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小迅自懂事起,就知道夏陵府家道中落是拜伊丽莎白所赐。詹姆斯即位后继续迫害天主教徒,令父子二人心灰意冷。

巴特利特的弟弟罗杰不在堡中。他如今在伦敦替罗伯特·塞西尔办事,已经搬出新堡,这倒好办了。罗杰的思想深受母亲和继父内德·威拉德荼毒,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计划。

饭后,下人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罗洛开口说:“国会开会时,他们都会到场:詹姆斯国王、安妮王后、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内德·威拉德爵士,还有国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之徒——我们趁机一举把他们除掉。”

巴特利特神色犹疑。“这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办到。”

“我能。”罗洛答道。

二十九

内德格外警觉。他紧张地环顾礼拜堂,打量来观礼的宾客,查找一切危险迹象。詹姆斯国王也要来观礼,内德担心他遭遇不测,一如当年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危。做惯了情报的人永远放不下戒心。

这天是1604年圣诞节后第三天。

内德并不太赞许詹姆斯国王。这位新国王不像伊丽莎白那般持宽容态度,而且针对的不仅是天主教徒。他对女巫抱有成见,曾著书立说,如今更是颁布了一套严酷的律法。在内德看来,大部分女巫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老太婆。尽管意见相左,内德还是以保护国王为己任。决不能让内战爆发。

今天的新郎是菲利普·赫伯特,二十一岁,是彭布罗克伯爵之子。说来尴尬,菲利普得到詹姆斯国王青睐;常有英俊的青年受到这位三十八岁的国王宠爱。朝中有位才子打趣说:“先主伊丽莎白是国王,如今詹姆斯是女王。”这句话在伦敦传得无人不晓。詹姆斯催促菲利普娶亲,似乎想表明自己只是单纯地赏识这位年轻人,可惜也没能服众。

新娘苏珊·德韦尔是威廉·塞西尔的外孙女,也就是内德的好友兼同僚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的外甥女。一对新人知道詹姆斯国王要来观礼,因此在祭台前恭候国王驾到;国王自然是最后一位到场的。婚礼地点选在怀特霍尔宫的一间礼拜堂,要是有人想趁机刺杀国王,就太容易得手了。

内德在各国的眼线都听到传闻:巴黎、罗马、布鲁塞尔和马德里,都盛传流亡欧洲各地的英国天主教徒密谋除掉詹姆斯国王,以报背叛之仇。内德苦于打探不到详情,暂时也只有小心戒备。

要是年轻时曾畅想六十五岁时的情景,他准以为自己该告老还乡了。要么他和伊丽莎白得偿所愿,使英格兰成为天下第一个奉行宗教自由的国度;要么他一败涂地,英国百姓再次因为信仰而被活活烧死。他绝不会想到,待自己年老力衰之时、伊丽莎白寿终正寝之后,这场争斗依然如火如荼,国会仍不放过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也还在绞尽脑汁刺杀君主。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扭头凝视身边的玛格丽;她满头银丝上斜扣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玛格丽见他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可不想叫新郎瞧见你,”内德喃喃打趣,“他怕要撇下新娘娶你了。”

玛格丽咯咯浅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

“那也是全伦敦最动人的老太婆。”这话不假。

内德不安地四下张望。到场的客人他大都认得。他和塞西尔一家相识近半个世纪,对新郎一家也知根知底。坐在后排的几个年轻人只是眼熟,想必是这对新人的朋友。内德发觉,随着岁数见长,年轻人里头越发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玛格丽坐在靠前的位子,但坐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回头张望,最后干脆撇下玛格丽,独自站到后排去了。从这个位置方便观察到每一个人,好比鸽妈妈打量周围的鸟雀,提防着喜鹊叼走鸽雏儿。

男子一律佩剑,这是习俗,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刺客。要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也于情况无益;内德苦苦思索如何探查出更多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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