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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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巴黎到世界,道路笔直:需要的只是抬腿启程……有一年春天,我去大马士革旅行。我搭乘一条破轮船在地中海的港口间漂泊了三个月,之后抵达布列塔尼的一座小渔村,在那里一直逗留到大雨瓢泼的秋季。在这个春季旅行和布列塔尼的长夏之后,我突然从秋天开始工作。我回到巴黎的住所,就像学会说话的孩子,无拘无束、毫不胆怯地表白自己。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很难阐述。我不能把它称作“体验”,因为我并不了解在心灵深处释放这股自然洪流的精神过程,并不了解化解所有疑虑与戒心的、几近厚颜无耻的写作和表达本领。我知道,我记下的文字并不完美,含混不清,形式松散——但是意愿与决心已使我对这种内源的强迫无力抵抗。我写了一本书,写得并不好。我在写作过程中遇到了许多之前从未遇到过的物质、形式和语言的阻力。这些阻力让我意识到,在此之前,我只是在雾里、风里、暗夜里历险,跟迷雾搏斗——现在,一切全都隐约若现,已经天光大亮,我从青年时代摇摆不定的维度坠回到地上;我跟物质现实发生了冲突,脚下绊到了可摸、可触的实体般阻碍。
即便如此,我记得在大马士革的一天清晨,有一个问题毫无“预警”、那么明晰、简单、冷峻、无可回避地摆到我眼前:“应该做一点什么?”仿佛有谁高声读出我脑际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我经历的那个清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到那座白灰墙环绕、种了桉树和橄榄树的庭院,看到摆在铺有条纹桌布的桌子上的蜂蜜罐和摊在茶杯旁的一份《贝鲁特报》。大概在清晨七点钟,已然阳光如瀑,这座摇摇欲坠的东方旅店的庭院一片寂静,是那样的寂静,我以前从未感受到过;大毁灭的寂静,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幸福感,仿佛你一下子明白了:生活为你安排了什么,或为你设置下什么障碍。即使爱情的销魂瞬间,也未曾赐予我如此彻底的幸福感。这不是别的,这是光明,借着这束光的光亮,你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风景——在那短短的一刻,你看到了在两次毁灭之间的生命。在大马士革,类似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数学家庞加莱[301]记录说,他曾花许多年时间解析一个几何学问题,但殚精竭虑也未能获得任何进展,直到“一天早晨他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因为他想去卡昂[302]旅行”——这时候,就在他踏上公共汽车踏足板的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在他几乎没想这个问题的刹那,竟然高兴地找到了答案,旅行中他也没再多想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在背心口袋里找到以为丢失了的怀表;几个月过后他才坐下来,如释重负地解析了这个复杂方程式……如果有谁没在工作中遇到过这样的瞬间,说明他未跟生活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关系,他错过了生命中一个难以解释的巨大历险。这种“历险”就是工作:一个人总有一天会“遇到”它……大马士革的清晨,并没给我留下别的记忆,只有我记下的几桩小事;的确,我记得那次“体验”发生时的场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个庭院、蜂蜜一样金黄色的阳光和黑如沥青的阴影;但是,这就是我关于这宗真实体验的所有证据。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在许多羽翅中间;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在想什么了。我也忘掉了那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生活在那个松散的时间维度里,分钟和小时都丧失了它们自身的价值。就在这样的一个瞬间,一道明耀的光束投向心灵的风景;我们看到了在此之前隐在朦胧之中的新领域,看到风景中有众多熟悉的人物。
我在东方流浪时获得的那种莫名、乏味、平静无澜的“体验”,让我发现了我应该谨慎启程的方向,我该朝那里走去的人、路和方法……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我们熟知自己的欲望、倾向和脾气的天性——因为在这样的瞬间里,刺耳的喧嚣提示我们(因为寂静的弱音也能像强音一样刺耳):我们所生活的地方,跟我们喜欢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我们所做的事情,跟我们真正会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我们寻求另一类人的宽恕或激怒他们,我们冷漠、耳聋地住在远方,远离那些我们真正渴求并与我们命运直接相关的人们……那些听不到命运提示的人,会永远活得粗陋,懵懂,偏离正轨。这并不是梦,也不是“白日梦”——某种疾风暴雨般的精神状态提示我们,什么才是我们生活中的真实之物;什么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的任务,只有我们担负的义务,我们的宿命。这些瞬间显示出:什么是生活中的个体之物?什么是在普通人的命运和苦难中属于自身个体的独特内容?我从来未曾冥思苦想,从来没寻求过这样的瞬间,我只是怀着夜游神的平静听从指令。这是另一种梦,是在睡眠与清醒背后呈现的幻影,它有时提示我们关注那些跟我们有着某种关联的人,关注工作或友情的群体,关注那些我们在她们身上寻找爱的女人;假如我听从无声信号的指引,我永远不会迷路。
关于这种“经验”,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关于那次东方之行,我只能唤醒这一点点记忆。后来,我又曾到那一带去过,我曾去尼罗河畔的苏丹旅行,到过喀土穆[303],无所事事地待在耶路撒冷,站在黎巴嫩的山顶举目眺望;但是,我在第一次东方之行途中,在大马士革的清晨意外感受到的那股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幸福感,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遇到过,再也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多是些花里胡哨的异国情调、民间原始素材和护照上的漂亮印花……后来,我再没看到过这样令我流连忘返的风景,再没看到过一座这样吸引我前去居住的城市。“我学会了”旅行,就像掌握了一项常规技术,我懂得了如何卓有成效地思考和感受;但是,无论多么激动人心的风景,再也没能给过我像在第一次东方之行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幸福的眩晕。我越来越少感到旅行是那种有计划、按行程的既定行动;就是在今天,对我来说也一样,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要比抵达一个陌生之地更重要。这种复杂的不忠,就像一种疾患,决定了“我的人格”,决定了既让我痛苦又使我成为“我”的缺点和能力,也影响到我的旅行,为我制订出行程表。不忠者不仅对爱情不忠,还对城市不忠,对河流不忠,对群山不忠。这种偏执倾向要比一切道德公理都更加强大。我“欺骗”城市,就跟欺骗那些事后偶会思念的女人一样;我计划去威尼斯住几个月,但第二天我就从那里逃走,突发奇想地投宿在某座杂乱无章的末流小城,随后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一个人对于各种关系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他对“小世界”不忠,也肯定会对大世界不忠。倚在轮船的扶栏上,或靠在列车的车窗上,在我的精神行囊里装满了“乡愁”;面对世界的美丽我顶礼膜拜,慷慨陈词,可我忧伤而内在的理智却提醒说,我的陶醉、我的乡愁和我的激情是戏剧化的,是演出来的,事实上眼前的风景与我无关,我并不渴望去任何地方。家乡只有一个,那个讲匈牙利语的地方。跟文字命运相系的人不可能有别的家乡,只有母语。过了一段时间,我只怀着戏剧化的热忱和责任性的陶醉进行旅行。
我在青年时代做狂人、海盗式的旅行,感觉就像在世界上窥寻一头猎物,怀着野蛮人的激情、幼稚者和征服者的贪婪将山川风景和街巷旮旯都掠入记忆。然而,从青年时代的旅行中残留下的记忆,很快就变得模糊褪色。有朝一日,心灵踏上旅途,世界一片混乱。我们未经思考、没做准备、身不由己地踏上冒险之旅,即便是启程去印度,对我们来说也像做一次没多大花销、抬脚就走的周末郊游。内心不羁的不忠者,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谨小慎微,一张贴在旅行社橱窗内暗示他旅途无限的招贴海报,差不多就能让他满足了。
2
伦敦,曾是我巴黎岁月的星期天。最初,我只敢穿过海峡[304]待一两天,小心翼翼地在市中心散步,在饭馆和博物馆里张着嘴愣神;熬过两三天的孤独之后(噢,那是黏稠、彻底、令人难忘的伦敦的孤独!),我在星期一早晨踉踉跄跄地赶回巴黎。这条几小时航程的狭窄水路距离并不长,但将我远远带离了熟悉的世界,仿佛去的是开普殖民地[305]。我喜欢旅途中那种冒险式的随意,喜欢乘气派的“英国列车”穿越诺曼底风景——在这条铁路线上,法国人装备了至今为止最特别、最时髦的列车车厢,在餐车内提供经过精挑细选的美味菜肴,列车员和检票员用折磨人的礼貌接待乘客。抛开许多世纪以来永恒不变的反感不说,唯一能让法国人在心里服气地默认其优越地位的文明之邦,就是英国!我经迪耶普[306]旅行,因为那条线上的火车票便宜一些。我喜欢在黎明启程离开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嘈杂无序,停满了“帝国气派”的双层列车,来自周围地区的公务员和工人组成了一股灰色的人流涌进巴黎,虽然人流中的每个“个体”都很聪明,但他们循规守纪,秩序井然。我喜欢伦敦列车的风驰电掣,喜欢回家的英国游客的含蓄内敛,在他们的寒暄、举止和沉默中可以察觉到他们逐渐变为英国人的细微变化;列车每驶出一公里,每朝英伦海岸靠近一些,都能感觉到他们不仅在变为英国人,而且开始变得自闭……在迪耶普,列车紧贴着街道疾驰,驶向港口,驶向烧廉价煤、早该淘汰了的海峡客轮;当我们走上轮船的甲板,另一个世界在眼前展现,那是神秘的英伦世界。突然,一切变得更安静,更有序,更伤感。船来了,服务员端来热汤,驶离迪耶普才五分钟——还能看到繁华岸边的大饭店,大肚子的诺曼底人在那里用勺子品尝龙虾汤,喝高档红葡萄酒!——乘客们已经吃上了地道、难吃的饭菜,冷冻羊肉浇绿色的薄荷汁,餐厅里充满了羊膻味,面包又干又没味,葡萄酒很贵,而且是假的;感觉已经到了英国。乘客们跟平时不同,他们悄声地谈话;跑堂也跟平时不同,比法国跑堂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更强的自尊心。空气中飘浮着弗吉尼亚烟草甜腻呛人的味道,船上的茶也很香,香得醉人……我喜欢在阳光下抵达白礁石的海岸,海峡的浪涛无情地拍打,小船颠簸,英国孩子们用很内行的呐喊估测船速;我喜欢看大海的深蓝色,距离福克斯通[307]或纽黑文[308]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海岸已经微光闪烁,巨大的轮船从帝国港口驶出,朝殖民地驶去,阳光灿烂,海峡的风又冷又咸,无情地刮在我们脸上。英国人裹着头巾和防水外套,全都聚集到甲板上,简直像儒勒·凡尔纳小说里描述的环游世界回来的菲利亚斯·福克[309];他们嘴叼烟斗,举着望远镜朝海岸眺望,脸上挂着微笑……骨瘦如柴的老妇们也满脸微笑,海风吹拂面纱,在她们尖削的下巴周围飘摆;年轻人则玉树临风,故意绷紧他们柔韧、动人的身体曲线;所有人都在交谈,相识。在不远的海岸,在白色礁石与蓝色海水交界的地方,那里就是英国了。回家竟是如此这般地令人兴奋,就连每天沿着这条航线往返于岛屿和大陆之间的跑堂、水手也都一样。在英国客轮上,在抵达码头的半小时前,人们可以感觉到这条海峡不仅是岛屿和大陆的天然分界,还有着其他更多的意义。另一个世界令人心如鹿撞地从那里展开,在石灰礁岩的背后,那里的一切都跟大陆人知道、喜欢和希望的不同,那里有另一种公正,另一种尊严,另一种味道的啤酒和另一种天性的爱情,这种不同是如此地令人震惊,仿佛从迪耶普穿过海峡的游客们选择的是一条几星期之久的远洋航程;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就在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大陆上跟法国跑堂争吵。在这里,离福克斯通还有半小时的路,已经没有任何人跟跑堂争吵。乘船旅行的都是绅士:乘客是绅士,司炉是绅士,刷盘子的也是绅士。他们是那样与众不同,那么不可思议地都是绅士;他们的神经以另一种方式接纳所听到的话语,缓慢地辨析隐在词语概念背后的道德观和内在含义,有的时候,他们过了半个小时才做出回答,这时候提问的人早就忘了自己刚才的好奇……但是现在,在抵达纽黑文前的最后半小时里,每个人都大声讲话。他们从世界回到自己的家,从他们在别处的帝国疆土,从印度、澳大利亚或加拿大,他们进行了征服,签订了贸易协约,游览了风景,肺里饱吸了新鲜空气;现在他们马上将坐进岛上某栋烟熏火燎的老屋里,遵守他们自己的岛国文明法规,不只在他们的行动上,而且在他们的神经内、欲望里、思想中也都自觉自愿地隐秘顺从……他们回家了。没有人会像英国人这样声势烜赫地回家。
《一个市民的自白书评》第四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