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寂SILENCE(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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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内洛普所有的照片都给堆塞到她卧室里去了,连同一摞摞她们离开鲸鱼湾前她用铅笔和蜡笔所作的画、她的书,以及她用暑期在麦当劳打工挣的第一笔钱给朱丽叶买的礼物——那是只欧式的一次仅能泡一杯的咖啡壶,上面还带着个橡胶吸盘呢。另外还有一些为这套公寓购置的古里古怪的小礼品,例如一枚贴在冰箱上的塑料扇子、一台用发条启动的小拖拉机、一面挂在洗澡间窗前用玻璃珠子串成的帘子。这个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这样,时间一长,经过这扇门时心中就可以不再受到骚扰了。
朱丽叶常常想要不要从这套公寓搬走,这样做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个新的环境。可是她对克里斯塔说她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佩内洛普知道的地址,邮件转递只负责三个月,在那以后她的女儿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了。
“她总归是可以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找你的。”克里斯塔说。
“谁知道我会在那里干多久呢?”朱丽叶说,“她也许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公社,那里是不允许跟外界联系的。也许是追随着一位什么大法师,他睡遍了全体女信徒,还派她们上街去托钵化缘。如果我当初让她上主日学校,教会她怎样念祷告,这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我真是应该那样做的。那等于是打了防疫针呀。我忽略了她的性灵。大吨位教母就是这样说的。”
佩内洛普还不到十三岁的时候,就随同托伦斯学校的一个同学还有那同学一家,上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库特内山去野营旅行了。朱丽叶是很赞成她去的。佩内洛普进托伦斯学校才不过一年(母亲在那儿教过书所以她进去在收费上是受到优惠的),朱丽叶很高兴她已经交上了这么铁的朋友,而且这么快就能为朋友家庭接受。她能够去野营,这一点也让朱丽叶觉得高兴——这是像样些的人家的孩子才能去的,朱丽叶自己小时候就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倒不是她自己对这类事情特别感兴趣——她那时就已经迷上了看书——而是她喜欢见到佩内洛普有迹象成为一个比自己更加正常的女孩。
埃里克对整件事情却有点忧心忡忡。他认为佩内洛普还太年轻。他不喜欢她跟随一伙他了解得这么少的人外出度假。她上的是寄宿学校,他们见面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又何必把共聚的时间再进一步削减呢?
朱丽叶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她就是有意在暑期头两个星期里不让佩内洛普待在身边的,因为她与埃里克之间气氛不大正常。她想把事情作个了断,但现在却乱成一团。她不想看在孩子的分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
埃里克却正好相反,他最愿意的就是看到矛盾暂时得以缓解,大家对之视而不见。按照埃里克的思路,客客气气总能恢复好感的吧,假装那就是爱情了,好歹也能蒙混下去,撑到爱情真的复苏的那一天,要是始终都复苏不了呢,那也只能这样了,埃里克反正是能这样凑合着过的。
是啊,他的确是能凑合的,朱丽叶沮丧地想。
有佩内洛普在家里,就有了一个行为举止都得规规矩矩的理由——让朱丽叶可以规规矩矩,因为在他看来,朱丽叶正是惹起这整场深仇大恨的那个人——若是能这样,对于埃里克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朱丽叶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的如意算盘,这就又引起了一场新的怨仇与相互指摘,因为他对佩内洛普也正是想念得不行呢。
他们这场争吵的原因是个既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没有一点新鲜之处。春天那阵子,通过一些小事情的暴露——多半是因为艾罗口没遮拦,更可能是出于她的蓄意挑拨,艾罗是他们的老邻居,对埃里克已故的前妻至今仍然很有感情,对朱丽叶则是百般看不惯——朱丽叶发现埃里克跟克里斯塔睡过觉。克里斯塔长期以来就是她的亲密朋友,但是,在这之前,她也曾是埃里克的女朋友,或者说,他的情妇(虽然现在再没人这么称呼了)。埃里克求朱丽叶和自己同居时便跟克里斯塔分了手。朱丽叶对克里斯塔的事是完全清楚的,她没有正当的理由去计较埃里克跟自己同居以前的那些事。她也没这样做。她反对的是——她声称这可伤透她的心了——那以后发生的事。(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埃里克说。)这事发生在佩内洛普一岁的时候,当时朱丽叶带她回安大略省去。朱丽叶回老家去探望父母亲。是去看——她现在总是这样指出——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母亲呀。她不在时,就在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思念埃里克的时候(她现在深信的确是如此的),他却干脆跟别人重续旧欢了。
起先,他只承认发生过一次(那是酒后失德),可是在进一步追问具体细节,在跟他较真了之后,他又说没准不止一次。
也许?记不得了?次数太多所以才记不得的吧?
他记性好着呢。
克里斯塔来找朱丽叶,要让她相信真的没出什么要紧的事儿。(连调子都唱得跟埃里克一模一样。)朱丽叶让她滚,以后也不要再来。克里斯塔寻思,那她只好利用这段时间去看望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兄弟了。
朱丽叶冲克里斯塔发火其实只是走走形式而已。她很清楚,与一个旧女友在干草堆里打了几个滚(这是埃里克拙劣之至的描述,他还以为这么说就可以缩小事态了呢),这跟和一个女的刚认识不久便缠在了一起,严重性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而且,她对埃里克的怒火是如此炽烈,如此无法压抑,哪里还有余力来对付任何其他人呢。
她的看法是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是背着她跟克里斯塔一起嘲弄她。他是在别人跟前把她当作笑柄,比方说,在艾罗的面前(这个女人一贯地恨她)。他眼里一直都在藐视她,蔑视她对他(或是曾经对他有过)的爱,他和她一起的生活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性的问题,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值得认真看待的事,至少不像是对她(或是曾经对她)来说那么重要,谁恰好近在身边,他就跟谁玩儿。
这些论点里,唯有那最后的一点勉强算是接触到了真相的轮廓,在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即使这一点点的认识也足以让她周围的一切全都坍塌了。它不应该起这么大的作用,可就是起了。埃里克弄不懂——老实说他真的是弄不懂——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如果她反对,吵闹,甚至是哭泣(虽然像克里斯塔那样的女人压根儿不会这么做),他是不会感到奇怪的。但是她竟真的受到了伤害,她竟认为自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为了十二年前发生的某件事情——这就是他不能理解的了。
有时候他相信她是在装腔作势,是想尽量利用好这次机会,可是在别的时候他又深深而且真诚地感到忧伤,因为自己使她受到了伤害。
忧伤刺激了他们,使得他们的做爱变得十分完美。每一次做完之后他都以为事情总算过去了,不幸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每一次他都错了。
在床上,朱丽叶开心地笑着,告诉他佩皮斯④和佩皮斯太太的事——他们被类似的境况撩拨得春心荡漾。(在放弃了对古典文学的研习后她扩大了阅读范围,眼下她阅读的一切似乎都与偷情通奸有关。)从来未曾如此频繁也从来未曾如此炽热过,佩皮斯这样写道,虽然他也记录了他的妻子曾起念要在他睡着时把他杀死。朱丽叶为此事大笑不止,可是半个小时之后,当埃里克要驾驶小船出去检查他捕大虾的网有没有问题,前来与她吻别时,她却把脸板得跟石头一样,敷衍了事地把他打发走,仿佛他在多雨的天空下进海湾是去跟一个女人幽会似的。
遇到的却不仅仅是雨。埃里克出去的时候海上几乎没有风浪,可是下午稍晚时突然起了风,是从东南方向刮来的,把荒凉海峡和马拉斯皮纳海峡里的海水都撕扯得乱七八糟。那是六月这最后一个星期里的事儿,险恶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天几乎全黑下来了——一直到夜里十一时左右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到此时,从坎贝尔里弗来的一艘小帆船失踪了,上面有三个成年人和两个儿童。另外还不见了两条打鱼船——一条上面有两个人,另一条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埃里克。
第二天早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山岭、海水、岸边,一切都干干净净,闪闪发光。
自然,有可能所有这些人全都平平安安,躲进了这一带众多的小港湾里的一个,在那里过了夜。这样的情况更可能发生在几个渔人的身上,小帆船上的那家人就很难说了,他们不是本地人,而是从西雅图来的旅游者。立刻就派了船艇出去,到大陆海边、海岛和海面上去搜救。
最先发现的是那几个溺亡的孩子,他们是穿着救生衣的,白天将结束时他们父母的遗体也找到了。跟他们一起的那位祖父是第二天才找到的。共同捕鱼的那两个人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见到,虽然他们小船的残存部分一直冲到了难民湾的附近。
埃里克的遗体是第三天才找到的。没有让朱丽叶去看。据说,遗体冲上岸后又遭到某种东西(意思是指某种动物)的袭击。
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再辨认是不是他已经没有意义了,连装殓师也无须请了——埃里克的老朋友们和打鱼的伙伴们都想到,不如就在海滩上把埃里克火化了吧。对此朱丽叶并没有反对。死亡证明书是必须要开的,因此朋友们往一星期来鲸鱼湾一回的医生在鲍威尔里弗的办公室打去电话,医生授权给艾罗——她一星期一回给他当下手——和一位执证护士,代表自己来做这件事。
漂木附近一带多得是,浸透了盐分的树皮好烧得很。几个小时之内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消息传播了开去——即使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妇女们都设法带上了食物陆续来到。负责指挥这场半异教仪式的就是艾罗——她的斯堪的纳维亚血统、挺得笔直的腰板、那头在风中飘飞的白发,似乎使她天生就能担当“海之寡妇”这样的角色。孩子们在原木之间跑来跑去,不断从愈来愈高的柴火堆和用布缠绕、小得让人感到奇怪的包包跟前被轰赶开去——这个小包包也就是埃里克了。附近某所教堂的一个妇女为这场半异教的仪式备好了一大壶咖啡,而一箱箱的啤酒和一瓶瓶各种饮料暂时还都堆放在汽车的后备厢和卡车的驾驶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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