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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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们不懂,听不出诗里的悲痛。先生们,你们完全可以体会到,驼背诗人列奥帕尔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爱。这说明了他为什么无力抗拒自己心灵的枯萎。荣誉和德行的光辉在他慢慢变得黯淡了,大自然使他觉得暴戾——它确实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他甚至绝望了——说来很可怕——对科学和进步绝望了!这儿,工程师,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剧!才有了‘人的感情进退维谷的窘境’——不是在那个女人身上——我不屑回忆她的名字……别说什么疾病会使人更富有灵性,看在上帝分上,别这么做!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正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都同样不算人,都同样可怕;而且,前一种情况只是少有的例外,后一种情况却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体恣肆放纵,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个生了病在休养了的人,就只是躯体而已。这违反人性,贬低人格——在多数情况下,他充其量不过是行尸走肉……”
“滑稽,”约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时弯下腰,望着走在塞特姆布里尼另一侧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说过一些非常相似的话哩。”
“是吗?”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嗯,很可能,我脑子里也可能产生过类似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默默无语地走了几步,然后说:
“那更好,先生们。那更好,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远没有给二位上什么哲学课的意思——这不是我的任务。如果咱们工程师自己已经发表过与我一致的看法,那只是证实了我斗胆的猜测,即他是位喜欢思考的人,只不过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对一切可能的观点都想作一番尝试罢了。有天赋的青年才不是一张白纸哩。在他们的纸上,倒像是用悦目的墨水写上了一切,既有对的也有错的;教育者的任务,是对的坚决发扬,错的呢,就通过切实有力的影响予以永远消除。二位去采购东西了吗?”他换成轻松的语气问……
“不,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就是说……”
“只给表弟买了两条毛毯。”约阿希姆漫不经心地应道。
“静卧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却得跟着躺几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苦笑着,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静卧,”塞特姆布里尼说,“是,是,是。对,对,对。事实上:乐于尝试!”他又用意大利腔调说了一遍,随后就与表兄弟告别。这时候,瘸腿看门人已经在招呼他们,他们已经走进疗养院。到了门厅,塞特姆布里尼自称要在中饭前读读报纸,便独自转进谈话室。看来,第二次静卧他是想开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电梯里,汉斯·卡斯托普对约阿希姆说,“真是个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说过,他有这方面的天才。对他可得好好留神,别多说一句话,否则就要听他慢慢给你上课。不过嘛,他讲的道理也值得一听,每个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都那么圆润,那么有味儿——听着他的话,我总会想起新鲜的小面包。”
约阿希姆笑起来。
“这你最好别对他讲。我相信他准会失望的,如果他知道了你在听他教诲时竟想到小面包。”
“你这么认为?是的,完全没把握。我总有个印象,他并非完全为了教训人;也许教训人还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说话本身,为了让它们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滚出来……像富于弹性的橡胶球……只要有人留心听他讲,他就心满意足了。啤酒桶马格努斯说那些关于‘美好性格’的话诚然有些蠢,可塞特姆布里尼也应该明白,文学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打算问,免得自我暴露。我实际上懂得也不多,而且在此之前还从来没见过一位文学家。不过,文学要说不为了创造美好的性格,那也显然是为了创造美丽的语言,这是我与塞特姆布里尼打交道的印象。他使用的是怎样一些词汇哟!他说‘德行’时全然不带一点做作——我请你注意!我一辈子还从没用过这个词儿,即使在学校里,当书里写着‘勇敢’让人解释的时候,我们也总回答‘勇敢’。我必须说,我听见他说出‘德行’二字,心里便为之一震。可随后,当他那么咒骂寒冷,咒骂贝伦斯,咒骂流口水的马格努斯,总之,咒骂所有一切时,又使我变得有些神经质。他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我马上就明白了。对现存的一切,他都攻击;这总有点狂妄,我禁不住要说。”
“你可以这么说,”约阿希姆郑重地回答,“可他的言行也有些可骄傲之处,完全不让人产生狂妄的印象,而是相反。他这个人很自重,或者说很重视整个人类。这就是他身上令我喜欢的地方,在我眼里显得光明正大的品格。”
“你讲得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甚至有些严厉——这经常叫人不怎么舒服,因为你感觉——让我们说:老受到监视。是的,这样措辞一点不错。你相信吗,我总觉得他不赞成我买毯子来做静卧,他对此有反感,就这样那样地找茬儿。”
“不,”约阿希姆惊讶地、若有所思地回答,“这怎么可能?我没法想象。”说完,他嘴里含着温度表,搬上所有必须的东西,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则开始盥洗更衣,做好午餐的准备——因为离吃午饭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钟头了。
顺便说说时间
等哥儿俩吃完午饭回到楼上,毛毯包裹已经放在汉斯·卡斯托普房中的一把椅子上。今天,他就要第一次使用它们;经验老到的约阿希姆向他传授了像山上所有人那样用毛毯将自己包扎起来的技艺,这是每个新来者都必须立刻学会的。首先得将毯子一条一条铺在躺椅上,脚那头要垂到地上一大截,然后人才坐上去,开始裹里面一条毯子。先直着从一侧一直裹到腋下,然后坐起来,弯下腰,将地上多余的一截卷到脚上;此时必须特别将叠起来的下边抓紧,然后再裹另一侧。如果要想裹得尽可能的均匀平整,就得注意使脚下的两个尖角与直着的椅子棱角保持方向一致。这之后再以同样的方法,裹外面一条毯子——要掌握它可就更困难一些啦。汉斯·卡斯托普是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没少唉声叹气;他腰弯了又直,直了又弯,为了练习人家教他的手法。只有少数几位老行家,约阿希姆说,能够三四下将两条毛毯同时裹得严严实实。这可是一项罕见的令人羡慕的本领哦,不只需要多年练习,还需要天赋。天赋二字听得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猛地倒回到椅背上,背都跌痛了。约阿希姆没马上弄懂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莫名其妙地望着表弟,可最后也跟着笑了。
“成啦,”当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了四肢,脑袋靠着柔软的枕头,被适才的功课搞得精疲力竭,像根圆筒似的躺在椅子上时,约阿希姆才说,“即使现在到了零下二十度,你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啦。”说完就绕过玻璃隔墙,同样地包裹自己去了。
汉斯·卡斯托普怀疑所谓零下二十度也没问题的说法,因为他仍然冷得要命,身上一阵一阵地打寒噤。同时,他透过阳台的拱形木框,望着外边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出神。在他看来,这雨随时有可能变成雪花。真叫奇怪,天气这么潮湿,他脸孔却仍旧感到燥热,就像坐在一间暖气烧过了头的房间里一样。还有,刚才练习裹裹毯子就把他累倒了,也挺可笑不是。——真的,他刚把《远洋船舶》捧到眼前,两手立刻发抖。看来他也并非完全健康啊——极端贫血嘛,宫廷顾问贝伦斯早已说过,所以才总是发冷。不过,身体的不适之感被躺着的巨大快意抵消了,被那把躺椅难以解析的近乎神秘的优点抵消了。还是第一次试躺,这些优点就已为他体会出来,得到他高度的赞赏,后来又一而再、再而三,非常可喜地经受住了考验。不知是因为坐垫柔软,还是因为靠背倾斜适度,还是因为扶手高宽得当,还是因为枕头软硬恰到好处,总之,这把卓越的躺椅考虑得不可能再周到了,人躺上去真是再舒坦不过。因此,汉斯·卡斯托普心满意足,为了他面临着的两个显然空虚但却肯定会是宁静的钟点,为了那便于打扫房间而规定下的两个小时主要的静卧。尽管他自己只是来做客,仍感觉这个规定完全适合。要晓得他生性好静,可以长时间无所事事地呆着——我们回忆得起来,喜欢享受那未被令人头脑发昏的活动所败坏、侵蚀,因而也被遗忘掉了的自由自在的时光。四点整吃午茶和糕饼、蜜饯,然后外出走动走动。接着又是静卧,一直要到七点钟进晚餐;晚餐跟每次吃饭一样,总会带来某些令人高兴的紧张气氛和有趣场面。再往后就是瞧瞧立体西洋镜,瞧瞧万花筒,或者瞧瞧……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子过得顺顺溜溜;尽管听起来也许太夸张了,我们还是想如人们常说的,讲他已经生活得像在家里一样。
从根本上讲,这种以异地为家,这种也可能是艰难的对于新环境的适应和习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们几乎是为这么做而这么做,怀着一个既定的意图,就是还没完全做到或者刚刚做到又将它抛弃,以便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间去。人们将这类异地而居穿插在主要的生活联系里,作为间歇和插曲,目的就是为了“休养”,也就是为了使人的机体得到更新和调节,免得它冒因为生活单调而被娇惯、变松弛和迟钝的危险。那么,长期不变的有规则的生活,又怎么会造成机体的松弛和迟钝呢?生活负担造成身体及精神的疲劳和消耗倒不很重要——因为普通的休息,就是医治它们的药方,更重要的原因在心灵方面,在心灵对时间的体验——人觉得时间是以均匀的速度不断地逝去,而生命本身又与时间休戚相关,紧紧联系,一个削弱了,另一个便免不了受到影响。对于所谓无聊[3]的本质,人们普遍存在着多种错误的想法。总而言之,就是相信事情新鲜有趣,就能“驱赶”时间快跑,也就是使时间缩短;反之,单调空洞就会阻碍时间的行进,使行进变得艰难。这可不绝对正确。空洞单调固然可以将一瞬或一个钟头延伸,使它们变得“长而无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时间单位,就可缩短它们,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反之,内容丰富有趣,就可以使一小时乃至一天缩短、加快,然而从大处着眼却赋予了时间的进程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以致事件频繁之年就比内容贫乏、空虚、让风也吹得跑的轻松年头过得慢得多,后者则稍纵即逝。所以,人们所谓时间长而无聊,实际上倒是由单调造成了时间病态的短促:由于不间断地老是一个样子,绵长的时间便萎缩了,以一种心灵惊惧得死去的方式萎缩了。如果一天像所有的天,那么所有的天也就只像一天。完全单调的生活,即使再长过起来也会十分短促,稍不注意便已逝去。习惯使时间意识淡漠或者说入睡。如果青年时代我们过起来觉得很慢,往后的生活却好像越来越快,真叫步履匆匆,那想必也是习惯了的缘故。我们大概都了解,时不时地改变习惯和养成新的习惯,是我们唯一能保持生机和新鲜的时间意识的方法,是我们唯一能使时间感受减慢、增强和变年轻,从而也更新自己的整个生命感的途径。我们变换居留地和空气,到温泉旅行,目的均在于此。这也就是时时变些花样,加些调剂,能使人精力充沛的原因。到一个新地方的头几天——大约六至八天吧——时间的步履总显得年轻,也就是说长而有力;随后,随着人“习惯”的程度加大,它就明显地逐渐缩短了。那种执著于生活的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些,那种希望抓紧生活的人,他们便会发现日子又变得轻飘飘地开始往前溜去,心中于是感到恐惧;而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就说总共四个星期吧——更将快得吓人,一晃便逝去了。自然,时间意识更新的效果会超出在异地呆的时间本身,人恢复常规的生活以后,还会显示出来,也就是回家后的头几天同样也会变得新鲜、实在和充满朝气,不过只有很少几天是如此罢了。人会很快重新习惯常规,要摒弃它却要慢一些。人的时间意识要是因为年纪增大而疲倦了,或者从来没得到过有力的发展——这是先天不足的表现,那它就会迅速入睡,只要二十四小时一过,人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家,旅行对于他只是夜里的一场梦而已。
为什么在此插进这番议论?是因为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也有相似的想法。几天以后,他就对他的表兄说,说时睁大布满红丝的眼睛瞪着约阿希姆:
“我老觉得滑稽,一个人初到异地,怎么会感到时间这么长。这就是……自然谈不上我感觉无聊,恰恰相反,我简直可以讲快活得像个国王。可是,当我调转头看看,所谓回顾吧,你理解的,我又感觉自己像在这山上已经过了鬼知道多长时间。回想起那会儿我没能马上明白自己已经到了,还等你说:‘就请下车吧!’——你想得起吗?——那情景对我仿佛已是前辈子的事。这跟度量、跟整个理性都绝对没有一点关系,纯属感觉问题。自然会听起来很愚蠢,如果我说:‘我相信自己上山已经两个月’——那样就太荒唐了。我只能够讲:‘已经很久很久。’”
“不错,”约阿希姆嘴里含着温度表回答,“我也得到了好处。自从你来了,我差不多就可以随时跟你在一起。”汉斯·卡斯托普笑了,笑约阿希姆未作任何解释,笑他讲得这么简单。
他试着讲法语
不,他怎么都还不能说已经习惯,无论是就他对此地十分特别的生活的了解而言——如他自己所说,他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获得这种了解,甚至在三个星期里也不可能,他当着约阿希姆同样承认,还是就他的机体适应“山上这些人”那种非常特殊的生活气氛而言;因为这种适应在他感觉不是滋味儿,极不是滋味儿。是啊,他仿佛感到根本没法适应似的。
正常的日子安排得条理清晰而又考虑周到,只要你顺应它的驱动,就会很快跑上轨道,感觉轻松自如。然而每隔一周或者更长时间,又会出现某些有规律的变化;对这些变化只能逐步适应。适应这种可能只需一次,适应另一种则要反复多次。至于每天会碰见的个别的人和事,汉斯还得随时留心学习,学习更加仔细地观察事物,以便用他年轻人的敏锐吸收新的东西。
例如,走廊上有的门前放着的那些短颈球形瓶,汉斯·卡斯托普刚来那晚上就注意到了。它们装着氧气——当他问起,约阿希姆便对他解释说。瓶里装的是纯氧,每瓶价值六法郎。这种提神的气体是拿来输给快死的人的,使他们最后兴奋一下,坚持多活一阵子。——他们通过一根橡皮管将氧气吸进肺里。也就是说,在放着球形瓶的房间里,躺着的都是垂死者或如宫廷顾问贝伦斯所说的“痛得快死的人”。有一天,他穿着白大褂,脸色铁青地穿过走廊,碰见汉斯·卡斯托普,两人一同下楼去,他就对年轻人用了这个外来词。
“喏,您是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贝伦斯说,“您怎么样,在您审视的目光中可对我们有些好感?可佩服我们?不错,我们夏天的疗养季节还可以,情况挺不坏。可为了搞得像个样子,我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只可惜您不肯在我们这儿过冬天——您只打算住八个星期,我听说?嗯,三个星期?那真叫来去匆匆,连脱下外套都不值得,您说是不是?真可惜,您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过冬天;要知道,您真该瞧一瞧,什么是霍特福勒节,它会让您长见识。”他说这些话时,语气俏皮透顶,“这是下边坪上的一个国际性节日,可要等到冬天才过。小伙子们蹦蹦跳跳地玩地滚球。女士们呢,我的乖乖!一个个花枝招展,像天空里的鸟儿,我告诉您,都风流多情极啦……可这会儿我得去照顾咱那位濒死的病人啦,”他说,“在二十七号房间。已经奄奄一息,您知道。从中间给切掉了。昨天他已喝进去五大瓶,今天还得开,这个馋鬼。不过到中午大概就会回家去了。怎么样,亲爱的罗伊特呀,”他边说边跨进房间,“怎么样,要不要我们再开一瓶……”他的声音消失在了随手带上的门后。可在一瞬间,汉斯·卡斯托普来得及瞥见房间靠里边的床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下巴上稀稀疏疏长着几根胡须,头平放在枕上,只是慢慢地朝门口转过来他那对其大无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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