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高塔与深井或远离诺门坎(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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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耸了耸肩,"肯定在什么地方碰巧认识的么。近来好像交游很广。"
"或许。"
"哥说那个人虽然本领十分高强,人却是相当与众不同。"妻一边用叉子机械地戳着奶汁通心粉一边说,"叫什么来着,那人的名字?"
"加纳马尔他,"我说,"在马尔地岛修行过的加纳马尔地。"
"噢,是那么个加纳马尔他。你怎么看的,对她?"
"这个——"我注视自己桌面上的手,"至少同她交谈并不无聊,不无聊可是不错的哟!反正莫名其妙的事这世上多的是,而且必须有人来填这个空白。既然必须有人来填,那么不无聊的人来填就比无聊的人好得多。是吧?比如本田先生那样的。"
听着,妻开心地笑了:"你说,那个人你不觉得是好人?我可是挺喜欢本田先生的。"
"我也是。"我说。
婚后大约一年时间里,我们每月去一位姓本田的老人家里一次。他是得到绵谷家高度评价的"神灵附体者"之一,耳朵严重失聪,听不大清我们说的什么。助听器固然戴了,还是几乎听不清楚。由此之故,我们必须用差不多震得窗纸发颤那么高的声音跟他说话。我曾想聋到那个地步岂非神灵之言都听不清么,或者说耳朵不好反而容易听清也未可知。老人耳朵的不好使,是打仗负伤造成的。他曾作为关东军下级军官参加了1939年发生于诺门坎的战役,在中国东北与外蒙古接壤地带同苏蒙联合部队作战时被大炮或者手榴弹震坏了耳膜。
我们之所以去见本田,倒不是因为什么相信特异神通。我对这东西并无兴趣。久美子对这种超自然能力的信仰也比其父母兄长远为淡薄,她有某种程度的迷信心理,遇到不吉利的预言也郁郁寡欢,但她不愿意主动介入。
我们去见本田,是秉承她父亲的旨意。话又说回来,这本是他同意我们结婚的交换条件。作为结婚条件可谓相当奇特,但为避免无谓的纠葛,我们应允下来。老实说,我也好久美子也好都没以为她父母会如此轻易同意我们的婚事。她父亲是官吏,出身于新泻县一个不算富裕的农家,且是次子,但本人争得奖学金以优异成绩从东京大学毕业出来,当上运输省精英官僚。若仅仅如此,我也自是心悦诚服。然而正如此类人物每每流露出来的那样,他自视甚高,独断专行,习惯于下达命令,对自己所属世界的价值观丝毫不加怀疑。对他来说,等级制度就是一切,对高于自己的权威自然唯命是从,而对美芙众生则毫不犹豫地践之踏之。我和久美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如此人物会慨然接受我这等既无地位钱财又无可炫耀的门第、学历也不过硬、前途亦几乎不见光明、而且身无分文的二十四岁青年作为其千金的结婚对象。我们原本打算遭到父母强烈反对时擅自结婚,不同他们发生关系。我们深深相爱,都还年轻,坚信纵然同家人绝交,纵然一文不名,两个人也可以幸福生活下去。
实际上我去她家求婚时,她父母的反应也是极其冷淡的,就像世界上所有冰箱同时大敞四开。随后他们就我的家庭背景进行彻底调查。我家不好也不坏,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家庭背景,因而调查也是徒然落得费时费钱。在那之前我全然不晓得自己的先祖在江户时期干了些什么事。据他们调查,我的先祖总的倾向以僧侣和学者居多。教育程度虽然整体上很高,但不甚具有现实功利性(即掘金才能),既无堪称天才之人,又没有作案犯罪分子,没人捞得勋章,也没人同女演员视死如归。其中仅有一人属"新撰组"成员,名字虽全然不见经传,却是明治维新之际因忧虑日本国前途而在某处寺院门口剖腹自杀的志士。这是我先祖中最具光彩的人物。不过,他们似乎没从我的诸位先祖身上得到特别美好的印象。
那时我已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他们问我是否打算参加司法考试。我说有此念头。事实上当时尽管相当犹豫,毕竟学了一场,也还是打算多少挣扎一下争取中榜的,然而若查阅我在大学的成绩,中榜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这点一目了然。总之,我是不适合同他们女儿结婚的人选。
但他们终归——尽管很不情愿——同意了我的求婚。这一近乎奇迹的转折得归功于本田先生。本田先生在听取有关我的各种情况之后,断言若府上千金结婚,此人乃无与伦比的最佳郎君,既然千金本人有意,万万反对不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久美子父母当时百分之百信赖本田先生,自然唱不得反调,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我为他们女儿的丈夫。
但归根结蒂,对他们来说我属于进铝门槛的局外人,是未被邀请的来客。同久美子结婚当初,半是义务性地每月去他们家聚餐两次。那乃是介于毫无意义可言的苦行与残忍的拷问的正中间的一种行为,委实令人难以忍受。吃饭时间里,感觉上他们用的好像是足可与新宿站等量齐观那么长的餐桌。桌的另一端他们在吃着什么说着什么。而我这一存在由于相距甚远,在他们眼里无疑相当渺小。婚后大约一年,我同她父亲惊天动地吵了一架,此后再未见面。我因此总算从心里往外舒了口长气。再没有比无意义且不必要的努力更使人心力交瘁的了。
不过婚后起始那一段时间,我还是尽我所能,努力同妻的家人尽量保持良好关系。在诸多努力当中,每月一次同本田先生的见面显然是痛苦最少的。
付给本田先生的酬金全部由妻的父亲出。我俩只消提一瓶一升装白酒,每月去坐落于目黑的本田家拜访一次即算完事。听他说话,听完回家,仅此而已。
而且我们很快喜欢上了本田先生。除去耳聋总是把电视机开到最大音量(那实在吵得很)这点之外,他是位十分和蔼可亲的长者。喜欢酒,我们拿一瓶去,便显出乐不可支的样子。
我们去本田家一般在上午。无论冬夏,本田先生总是坐在客厅坑式地炉旁。冬天上面蒙上棉被下面生火,夏天则没有棉被也不生火。他虽说是很有名气的算卦先生,但生活极其简朴,莫如说近乎隐士生活。房子很小,门口空地仅可容一个人脱鞋穿鞋。榻榻米磨花了,打裂的玻璃窗上粘着胶带。房子对面是汽车修理厂,经常有人大声哈欠。身上穿的是既像睡衣又像工作服那样的东西,几乎找不出不久前洗涤过的痕迹。一个人生活,每天有个女佣前来清扫和做饭。不知何故,他好像坚决拒绝别人洗自己的衣服。瘦削的脸颊上稀稀落落长着不修剪的白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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