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包(第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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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船桨拿出去!别让它沉下去!别全都趴在船的一侧!”
她会像他们一样光着脚跳出船去,跑到石头牛奶房。(它还在,据索菲所知被一个住小屋的人拿来当暗室了。)布莱斯先生或者布莱斯夫人把温热多沫的牛奶倒进罐子。
布莱斯家的孩子有几个和索菲一般年纪,另几个比她大,但全都比她矮小。到底有几个?都叫什么来着?索菲记得有一个芮塔,一个谢尔顿或者谢尔文,一个乔治,一个安妮。不管夏天的太阳有多大,他们总是皮肤苍白,身上到处都是虫咬伤、挠伤、结痂、蚊子咬的疙瘩、墨蚊咬的疙瘩、虱子咬的红斑,血淋淋地化着脓。因为他们都是穷孩子。因为穷,所以芮塔—或者是安妮—长了双对眼,还有个男孩肩膀不对称,古怪极了,而且他们说的话和举止一样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尽说些“俺们往城里跑”和“桨子”之类索菲几乎听不明白的话。没人会游泳。他们对待这船,好像它是一件奇怪的家具—某样可以爬过去、钻进去的东西。他们对划桨一无所知。
索菲喜欢单独去拿牛奶,不带任何一个弟弟,这样就可以多待一会儿,和布莱斯家的孩子们聊聊,问点话,教他们点东西—她的弟弟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做这些。他们在哪里上学?圣诞节收到什么礼物?会唱什么歌吗?他们熟悉她之后,就会向她透露一些,给她讲公牛挣脱绳子,冲到大门口的事,还有他们看到一团闪电飞过卧室地板,还有谢尔文脖子上的大疙瘩,以及里面涌出了什么。
索菲想邀请他们到木屋玩,梦想给他们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在他们身上的咬伤上涂点药膏,教会他们正确地说话。有时她会做长长的、复杂的白日梦,全都是关于如何给布莱斯一家过圣诞节的。包括对他们的房子进行重新装饰和涂色,以及给他们的院子来个彻底大清扫。神奇的眼镜出现了,可以纠正对眼。还有一些图画书和电动火车,穿塔夫绸裙的洋娃娃,成队成队的玩具士兵和一堆堆杏仁蛋白软糖做的水果和动物。(杏仁蛋白软糖是索菲最喜欢的点心。在与布莱斯家的孩子们的某次交谈中,她得知他们对它一无所知。)
过了一阵,她真的得到妈妈允许,邀请他们中的一位来做客。她邀请的那个—芮塔或者安妮—临阵退缩了,因为害臊,所以另一个替她来。这个安妮还是芮塔穿上索菲的一件游泳衣,它可笑地耷拉在她身上。她可真不好招待。她不愿作任何选择,不肯说想要哪种三明治、饼干或饮料,也不愿选择是去玩秋千还是玩跷跷板,或者是去水边玩还是玩洋娃娃。她不肯选择,这使她显得挺孤傲,好像她遵守着某种索菲不得而知的行为规范。她吃你给她端来的任何东西,任由索菲推着她荡秋千,不管干什么,总是固执地一脸无趣。最后,索菲带她到水边,玩起抓青蛙的工程。索菲打算把一整窝青蛙从码头一侧迁到另一侧,从长满芦苇的小水湾挪到岩石中一个有凹凸洞穴的舒适地儿。青蛙们由水路展开这场旅行。索菲和布莱斯家的女孩把它们抓来,放在一个轮胎上,推着绕过码头—水很浅,布莱斯家的女孩可以蹚水—到它们的新家。这一天结束时,青蛙一家已经全搬过去了。
布莱斯家的女孩,还有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几年后都在他们家的一场大火中丧生。或者也可能死的是另一个,那个不肯来的女孩。她的一个哥哥继承了农场,把它卖给了开发商,后者据说讹了他一笔。不过这个哥哥买了一辆大汽车—好像是凯迪拉克?—过去,索菲夏天常在奥布雷维尔遇到他。他会斜斜地瞥来一眼,表明没兴趣搭话,除非她主动开口。
索菲记得给劳伦斯的爸爸讲过青蛙搬家的故事—他是个德语教师,她第一次吸引他的注意,是因为在班上就某个威斯特伐利亚的发音问题与他展开激烈争论。读研究生时,她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怀孕了,出于自尊,没提出要他脱离他的生活,离开他妻子,跟她住到木屋,陪她生下劳伦斯。不过她相信他自会这么做。他确实来了,不过只有两次,是作为客人。他们坐在码头上,她给他讲了青蛙和布莱斯家女孩的故事。
“当然咯,第二天它们全都回到了芦苇丛中。”她说。
他笑了,亲切友爱地拍拍她的膝盖。“哎呀,索菲,你瞧。”
今天是劳伦斯四十岁生日。她儿子出生于攻占巴士底狱纪念日。她寄去一张明信片:男囚七月十四日获释,八磅九盎司。他妻子是怎么想的?她不得而知。沃格申一家富有尊严地处理了这事,索菲转到另一所大学继续攻读学位。她从未对结婚与否扯谎。不过劳伦斯在学校里捏造出一个爸爸—他妈的大表哥(因此他们姓氏相同),他在一次独木舟旅行中淹死了。索菲表示可以理解,不过其实对他挺失望的。
下午迟些时候,索菲发现自己坐在一架飞机里。她以前飞过两次—都是搭乘大飞机。她没想过自己会害怕。她坐在后座上,两侧是兴高采烈的孙子孙女。戴妮斯和彼得—劳伦斯和飞行员坐前排—事实上,她搞不清这会儿的感觉是否就是恐惧。
小飞机似乎根本没在移动,尽管马达并没有停止。它发出可怕的轰鸣。他们在空中盘旋,离地大约一千英尺。下方是刺柏灌木丛,铺展在田野里,像一团一团针插。雪松变成小巧的玩具圣诞树。深色水面上有闪闪发亮的波纹。所有东西都像玩具一样精巧完美,这让索菲有一种特别的、难受的感觉。她觉得仿佛是自己,而不是地面上的东西缩小了,而且仍在不断收缩—或者说,他们全都在收缩。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现在变得小小的、蟹爪似的手脚感到一阵麻刺—一种极度细微的麻刺感,或者说是一种极度的细微造成的麻刺感。她的胃收缩了,肺变得像空荡荡的植物籽囊一般弱小,心脏只有一只甲虫的心脏那么大。
“很快我们就要飞到湖面正上方啦。”劳伦斯告诉孩子们,“瞧见没,田地全在这一头,树丛都在那一头。看啊,这一头是石灰石上的泥土地,那一头是前寒武纪地盾。一头是岩石,一头是芦苇。这就是所谓的界崖线湖了。”(劳伦斯学过,也热爱过地理,她一度以为他会当个地理学家而不是商人。)
这么说他们在移动,很慢很慢地。他们正飞过湖面。在右边,索菲看到奥布雷维尔铺展着,上有硅矿的白色裂隙。她的感觉,关于犯了个错误,遭遇了某个莫名其妙、难以表述的问题的感觉,并不曾消退。从金灿灿的空气中,她感觉到的并非灾难的来临,而是它的后果—仿佛他们全都被掸飞,消灭,团成小团,压缩成原子,可自己却茫然不觉。
“让我们瞧瞧能不能看到木屋的屋顶。”劳伦斯说,“我外公是个德国人。他在树林里造了房子,有点像一幢狩猎小屋。”他告诉飞行员。
“是吗?”飞行员说。关于沃格申家,他估计至少知道这个吧。
这种感觉—索菲意识到—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小时候就有过。一种真正的收缩感。你很小的时候经常会感受到这类吓人的强烈感觉,陷入这样的心理状态。就和头朝下吊着、走在天花板上、跨过高高的门槛时的感觉一样。小时候,这可是一种强烈的快乐,为何现在不再是了呢?
因为现在不是她的选择。她确定无疑地感觉到变化即将出现,而这不是她的选择。
劳伦斯把屋顶指给她看,木屋的屋顶。她心满意足地惊叹着。
仍在缩小,卷成令人难受的点儿,不过并没彻底消失,在这一步上她撑住了。她竭尽全力,在这一步上撑住了,而且对孙子孙女们说看这里啊,瞧那里啊,看啊,地面上那些形状,看啊,水里的影子和光线。
三
自个儿坐着就是我老婆的最大乐趣。
伊莎贝尔躲在几棵干瘦的白杨树的树影里,坐在汽车边的草地上想,今天这样一个愉快的家庭聚会之日,真是障碍重重,但她到目前为止都一一化解了。早上她醒来时,劳伦斯想做爱。她知道孩子们已经醒了。他们正在楼下戴妮斯的房间里忙碌,准备今天的第一份惊喜—一张上面有一首诗的海报、一首生日歌,以及一份给爸爸的抽象拼贴画。要是劳伦斯因为他们冲进来而被打断—或者被他们捶门的声音干扰,假如说她爬起来闩上门的话,那他的情绪肯定好不了。戴妮斯会很失望—事实上,会悲痛万分。这一天可就有了个糟糕的开头。不过,推开劳伦斯,跟他解释孩子们的计划,似乎也不妥。那样一来,无异于表明他们的位置先于他,他们的感受更让她在意。因此,最佳策略看来就是催促他赶紧完事,她正是这么做的。即使索菲在楼下走来走去,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不停地开开关关厨房的抽屉,让他暂时分了点神,她也仍旧不断地催促他。
“老天爷啊,她到底怎么啦?”他对着伊莎贝尔的耳朵喃喃道。而她只是拍打着他,似乎急不可耐,要他再猛点再快点。果然有效。很快就完事了。孩子们跑过大厅,发出模仿号角的一阵乱七八糟的喇叭声的时候,他正握着她的手仰躺着。孩子们推开父母的房门,举着一张巨大的海报跑进来,上面用五彩蜡笔精心写着生日诗。
“致敬!”他们齐声嚷着,一边鞠躬,放低海报。戴妮斯裹着一张床单,抓着一根裹锡箔的棍子,棍子一头粘了颗银色纸星,伊莎贝尔的大多数项链、链子、手镯和耳环都挂在它周围,或者戴在戴妮斯身上。彼得只穿着睡衣。
他们开始背诗。戴妮斯的声音高亢,声情并茂,尽管不乏自嘲。彼得念得拖沓,慢吞吞的,公事公办,还有点不屑为之的意思。
祝贺啊,你的四十岁生日,
《爱的进程主要内容 艾丽丝·门罗》白山包(第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