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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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见全美癌症康复中心门诊部的吉妮赖瑞女士。她说:“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癌症资料,你对哪些方面最感兴趣呢?”我说:“因为我自己就是女性,所以我对女性的特殊癌症很想多了解一些。”吉妮赖瑞说:“那我就向你详细介绍乳癌中心的工作情况吧。在美国,1999年,共有新发乳癌病人18。28万。每个病人的手术费用是1万美元。政府对40岁以上的乳腺癌病人,每人提供750美元的帮助。”
乳腺癌是严重危害妇女健康的杀手,是第二号杀手,危害极大。
听着吉妮赖瑞女士的介绍,我叹息说:“身为女性,真是够倒霉的了。因为你是女的,因为你的性别,你就要比男人多患这个系统的疾病,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患,一发病就这样凶险。”
吉妮赖瑞说:“是啊,作为我们没得这个病的人都这样想,那些一旦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的妇女,内心所受的惊恐和震撼是非常巨大的。除了人最宝贵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以外,即使度过了急性期,也还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摆在面前。有一些癌症,比如肺癌胃癌,做了手术,除了身体虚弱,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乳腺癌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使手术非常成功,由于乳腺被摘除,女性的外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曲线消失了,胸口布满了伤疤,肩膀抬不起来,上臂水肿……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女人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新形象。她的心理上所掀起的风暴,其猛烈的程度是我们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乳腺癌的病人,假如发现得较早,术后一般有较长的存活期,她们面临的社会评价、婚姻调适、就业选择等问题,就有了更多特殊的障碍。也许她这一时想通了,但一遇到风吹草动,沮丧和悲痛又会把她打倒。还有对复发的恐惧,化疗中难以忍受的折磨,头发脱落青春不再……”
“所以,我们专为乳腺癌病人办的刊物的名称就叫作——《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名称。乍一听,有点儿不以为然,觉得不像个刊物的名称,不够有力,透着无奈。但设身处地一想,假如我得知自己患了乳腺癌(我猜大多数人一定是从检验报告中得知的那一瞬,恐怖而震惊),面对苍穹,发出无望的呻吟和愤怒的控诉,极有可能就是这句凄冷的话——为什么是我?!
我说:“你们这个刊物的名称起得好。这使那些不幸的妇女,听到了一声好像发自她们内心的呼唤。”
吉妮赖瑞说:“是啊。孤独感是癌症病人非常普遍的情绪。现代人本来就很孤独,你若得了癌症,更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觉得别人都难以理解你。特别是女性,那一刻的绝望和忧郁,可能比癌症本身对人的摧残更甚。我们首先要帮助病人收集有关的资料,让她尽快地得到良好的治疗。当然,我们也会推荐她们多走访几家医院,多看几位医生,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如诊断无误,就及早手术。在疾病的早期,信息的收集、沟通和比较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的工作主要集中在这方面。病人一旦进入手术室,我们就转入下一个步骤。也就是说,当患病的妇女乳房被切掉的那一刻,我们的志愿者就已经等在手术室的门外了。”
“患病的妇女从麻醉中醒来,都会特别关注自己乳房的情况。这时,我们组织的受过专门训练的护士,就要为她们开始服务。待到病人们的身体渐渐康复,下一步的心理和精神支持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我们的癌症看护中心是一个有着56年历史的机构,和各个医院都有很密切的联系,可以及时得到很多情况。我们还在报上发表‘征友启事’,建立起乳腺癌病人的小组。从我们的经验看,小组的分类越细致越好。乳腺癌本身就有各种分期,早期、中期、晚期……各期病人所遇到的具体困难和对生命的威胁以及其他相关问题,每个人考虑的轻重缓急是不一样的。还有年龄的区别,一个20多岁的白领女性和一个70多岁的贫民老人,忧虑的问题显然也是不相同的。所以,经过广泛的征集,我们建立起各式各样的乳腺癌康复小组。比如新发的还是复发的,比如是有孩子的母亲还是独身女性,比如是离异的还是未婚的,比如乳房修复是成功还是不很成功的,比如有乳腺癌家族史还是没有这种历史的,比如同是非洲裔还是亚洲裔……”
“特别是在长期存活的乳腺癌病人当中,遇到的问题就更是常人所不曾遇到的。比如未婚还是离异的乳腺癌病人,是否再次结婚?何时交友较为适宜?再婚的风险性如何?怎样与男性约会?在交往的哪一个阶段,告知男友自己的乳腺癌病况……”
这一番介绍,直听得我瞠目结舌。以我当过医生的经历,想象这些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最关键的是——我从来也不曾考虑过这些问题。我相信自己在医生当中绝非最不负责任的,但我们当医生的,即使是一个好医生吧,也只是局限在把病人病变的乳房切下来,没有术后感染,我的责任就尽到了。病人出院了,我的责任也就终结了。至于这个病人以后的生活和生存状态,那只有靠她自己挣扎打斗了。有多少泪水在半夜曾湿透衾被?有多少海誓山盟的婚姻在手术刀切下之后也砰然而断?
身为女性,身为医生,我为自己的粗疏和冷漠而惭愧。我由衷地钦佩这家机构所做的工作。疾病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世界上没有一种原因,可以直接导致人的苦闷和绝望。可怕的是人群中的孤独,是那种被人抛弃的寂寞。癌症使人思索很多人生的大问题,它可怕的外表之下,是一个坚硬的哲学命题。你潇潇洒洒随意处置,曾以为是无限长的生命,突然被人明确地标出了一个终点。那终点的绳索横亘在那里,阴影的紧迫已经毫不留情地投射过来。人与人的关系,在这天崩地裂的时候,像被闪电照亮,变得轮廓清晰、对比分明。灾难是一种神奇的显影剂,把以往隐藏起来的凸显出来,模糊的尖锐起来,朦胧的变得锋利,古旧的娇艳起来。在这种大变故的时候,人是孤单的,人是渺小的,人是脆弱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说“同病相怜”。我觉得癌症康复中心小组的精髓,就体现在了这一点。在茫茫人海中,把相同的人挖掘出来,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也许你正躲在暗处哭泣,但走进一间明亮的房间,你看到100个和你同样的人,同样的病症,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苦恼,然而她们正在微笑。这本身就具有多么大的喜剧意义啊。
这是一个朴素的做法。凡是具有穿透人心的魔力的事件,本身都是朴素的。人们相濡以沫,勇气就在相互的交往中发酵着、膨胀着,汇成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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