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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摄影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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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廊这里很凉爽。坐这儿吧。要一杯柠檬水吗?我做柠檬水可是很拿手的。”

我坐在谢里夫家的门廊上。希望没有人会经过,看见我。博比·谢里夫用一个小盘子端给我一块蛋糕、一只专门的蛋糕叉子,还有绣花的餐巾。他进去给我拿了一杯柠檬水,加了冰块、薄荷叶和酒浸樱桃。他抱歉地说没有用托盘把蛋糕和柠檬水同时端来;他解释说托盘在橱柜的什么位置,在一大堆盘子下面,很难拿出来,他宁愿和我一起坐在这里,而不是跪着去翻又暗又古老的橱柜。然后他又为蛋糕道歉,说他烤得不好,只是喜欢偶尔尝试不同的方法,他觉得不应该给我上面没有撒糖霜的蛋糕,但是他一直没有掌握这门技术,总是得依赖妈妈,所以现在只好这样。他希望我能喜欢柠檬水里加薄荷叶—好像很多人都对这个很挑剔似的,你无法弄清楚他们会不会想到把薄荷叶扔掉。他把让我坐在这里、吃东西和喝饮料看成意外的荣幸。

门廊地板上有一张地毯,很宽,中间有裂缝,涂成了灰色。像一张旧的客厅地毯,从里面磨损了。两把柳条椅子,褪色臃肿的印花棉布垫子,我们坐在上面,还有圆的柳条桌。桌上面有陶瓷杯子或者说花瓶,里面没有花,却有一枚小小的红色徽章,以及一面英国国旗。是1939年国王和王后参观加拿大时卖的纪念品;年轻高贵的面孔,闪着善意的光芒,就像在公立学校八年级的教室前面一样。这样的物件放在桌子上并不意味着谢里夫家特别爱国。你可以在诸伯利很多人家里看到这些纪念品。就是这样。平凡的一切让我不满足,让我记得。这是谢里夫家。透过纱窗门,可以看到一点儿走廊,棕色和粉色的墙壁纸。马里恩就是从那条走廊进来的。去学校。去打网球。去瓦瓦那什河。马里恩是卡罗琳,她是我故事的开始;她的行为和秘密。我一开始走进谢里夫家的院子,或者我坐在门廊上等博比给我拿蛋糕时,并没有想起这些。我没有想到我的小说。我几乎从来没有想它,不再想了。我从来没有对自己说我失去了它,我相信它只是被小心地储存起来了,预备将来什么时候拿出来。事实是它受了损伤,不能恢复正常了。它已经损坏;卡罗琳和其他霍洛威家的人,以及他们的城市已经失去了威信;我失去了信心。但是我不想考虑,也没有考虑。

但是现在,我惊奇地回忆起我是怎么利用它的,整个神秘,结果它成了不可信的结构,从这座房子,谢里夫家,升起一些可怜的事实,还有所有没有讲述的故事。

“我认识你,”博比·谢里夫羞怯地说,“难道你认为我不认识你吗?你是要拿奖学金读大学的女孩。”

“我还没拿到呢。”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

于是我问自己,马里恩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卡罗琳发生了什么事。马里恩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停止烤蛋糕回到精神病院,博比·谢里夫又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小说怎样,这些问题不断重复。当你巧妙而有力地处理完事实的时候,回来发现它们还在那里,这让人震惊。博比·谢里夫现在会给我一点有关疯狂的线索吗?他会用客气的会话式的声音说“拿破仑是我的父亲”吗?他会朝地板的缝隙吐口水说“我在给戈壁滩送雨”吗?他们真的是那样的吗?

“你知道我上过大学。多伦多大学。三一学院。是的。”

“我没有获得过奖学金。”过了一分钟他继续说道,好像在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个普通的学生。妈妈想我可能成为律师。送我去是一个牺牲。大萧条,你知道大萧条期间人们都没有钱。现在他们好像有钱了。哦,是的,自战争以来。人们都在购买。费格斯·科尔比,你认识的,科尔比车行的,他给我看了名单,人们买新的奥尔兹莫比尔车和雪佛兰车时要填写表格。”

“去读大学时要注意饮食。那非常重要。大学里的人容易吃含大量淀粉的食物,饱肚子又便宜。我认识一个女孩,在自己房间做饭,只吃通心粉和面包。通心粉和面包!我把自己的垮掉归罪于食物,对大脑没有营养。你要动脑筋就得给大脑补充营养。维生素B是有好处的。维生素B1、B2和B12,你听说过吧?粗米里有,未精炼的面粉里也有—我让你感到乏味了吗?”

“没有,”我内疚地说,“没有。”

“如果你觉得枯燥,我很抱歉。我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停不下来,我知道的。因为我想,我自己的问题—从小时候以来的所有问题—都和营养不良有关。学习辛苦,没有给大脑补充。当然,我本来也不是很聪明,我从来不说自己聪明。”

我一直仔细地看着他,这样他就不会再问有没有让我厌倦了。他穿着柔软的烫好的黄色运动衫,领子开口。他的皮肤是粉色的。他和我所描写的卡罗琳的哥哥一点儿也不一样。我可以闻到剃须液的味道。想到他刮胡子,脸上和其他男人一样长胡子,裤子里有那个东西,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象它蜷缩着,潮湿柔软。他对我甜甜地微笑,有理智地谈话;他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疯狂一定有某种秘密,某种天赋的成分,某种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在给我讲老鼠,它们甚至拒绝吃白面粉,因为里面有漂白剂,化学物质。我点头同意。越过他的头,我看见福克斯先生从《先驱导报》大楼后门出来,把废纸篓里的东西倒到焚化炉里,沉重缓慢地走回去。后墙上没有窗子,有些痕迹,破损的砖,一条呈对角线蔓延的长长的裂缝,从中间稍上边一点开始,直到靠近柴恩威商店的墙角处。

十点钟银行开门,对面街上的加拿大商业银行和自治银行。十二点半,公共汽车经过城市,从伦敦的欧文湾向南开。如果有人乘车,海因斯饭店前会挂起旗子。

博比·谢里夫谈到老鼠和白面粉。他妹妹的头像悬挂在高中的大厅里,靠近发出嘶嘶声的饮水喷泉。她的脸固执,无动于衷,向下稍微倾斜,所以影子落在眼睛上。人们的生活,在诸伯利和其他地方一样,枯燥简单,却又不可思议和深不可测—铺着厨房油毡的深深的洞穴。

那时我从没有想到,将来我会对诸伯利这样贪婪,就像克雷格叔叔对詹肯湾一样贪婪,误入歧途地写他的历史。我想把事情写下来。

我试图列出名单。主街上下所有店铺的名单,主人、家人的名单,墓地石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刻字。1938年到1950年莱森戏院上映的电影清单,大致而言。纪念塔上的名字(一战多过二战)。街道的名字和它们的排列式样。

对这些任务的准确性的希望是疯狂的,令人心碎的。

没有什么名单可以包括我想要的,因为我想要的是最后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层话语和思想,树皮或墙壁上的每一道光,每一种气味,坑洼,痛苦,裂缝,错觉,静止地聚拢在一起—灿烂,持久。

目前,我还不太指望这个城市。

博比·谢里夫留恋地对我说着话,拿走我手上的叉子、餐巾和空盘子。

“相信我,”他说,“祝你好运。”

然后他做了对我做过的唯一特别的事情。他手里拿着那些东西,踮起脚像跳舞的人一样,像一个丰满的芭蕾舞女。这个动作,伴随着他优雅的微笑,似乎是一个笑话,与其说和我分享,不如说为我表现,它似乎有一个简明的含意,程式化的意思—一个字母,或一个单词,在我不认识的字母表里。

人们的愿望和他们的奉献,是我想当然接受的东西,令我有点儿心烦意乱,似乎它们从来就不是我应得的。

“好的。”我说,没有说谢谢。

《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 门罗 解读》尾声 摄影师(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