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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大洋彼岸(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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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几天确实证明了这一点。这个苗条轻巧的女孩,多高的树也敢爬,多高的墙也敢跳,我们男孩玩的时候,她几乎总是跟着玩。渐渐地,她竟管起我们来了,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与其说这是由于她的勇敢,不如说是因为她的美丽。她时而引导我们“大闹天宫”,以致我的父亲也被我们的喧闹惊动,从他的办公室跑出来,严厉命令我们不得这样寻开心。燕妮和父亲始终没能建立起相互信赖的关系,和母亲的关系却越来越亲密了。父亲不懂得应该怎样对待小孩,他总是用充满疑虑的目光观察这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同样,她也没有得到约瑟芬姑妈的爱抚,这位可敬而严厉的老处女总是采取令人讨厌的方式来关照我们完成学校的作业。燕妮却并没因此而更尊敬她,反而很快就对她发起了一场持久的小游击战——可敬的姑妈有时几乎走不了十步,就会遇到这女孩布下的恶作剧陷阱,被吓得心惊肉跳。

燕妮所干的不都是这类无理取闹的勾当,我们俩还能在一起聊天。她熟知形形色色的童话和故事,讲起来时总是眉飞色舞,手势不停。这些童话和故事可能大都是她在寄宿学校里听来的,我以为有的就产生在她以前的故乡。这样,在傍晚,人们就经常会在通向顶楼的楼梯上,或在大旅行柜里,发现我们俩在一起。我们讲故事的地方越隐秘,童话里所有古怪而又可爱的形象,如着了魔的巨人、白雪公主和霍勒太太,就越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我们十分喜爱这类隐蔽的讲故事的地方,于是我们就不断去发现新的藏身所在。噢,我记得,我们最后选中了一个空的大木桶,那个木桶就放在离父亲办公室不远的那个包装车间里。傍晚,每当我补习功课回来,只要可能,我们就蹲在这个最神圣的地方。我预先找了一些蜡烛头,我们把我的小灯笼放在膝间,然后再把木桶上边的一块大木板拉过来盖严,这样,我们就像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一样了。那些晚上去见父亲的人,会听到从桶里传出去的低声细语,说不定还会看到从桶里闪出来的几缕光线。即使他们去问我父亲房间对面的那位老文书,老人也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等我们的蜡烛头点完,或是听到女仆从庭院门口喊我们,我们才像黄鼠狼似的悄悄爬出大桶,趁父亲离开他的书房以前,溜到自己的卧室里去。

只是关于她的父母,特别是关于她的母亲,我们从来没有谈过,除了一个礼拜日的早上。那时我和我的小朋友们正在玩“强盗与士兵”游戏。在我家院落一旁,花园后边,从我祖父那时起就有一整排空置不用的厂房,那里还有很多黑暗的地下室、小房间和重叠向上的顶楼。在游戏中,我也是一个强盗,其余的强盗都已经钻进迷宫藏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还站着犹豫不定。我想起了燕妮,通常她总跟我们一起玩,而且翻铁门爬屋顶她也不次于最野蛮的强盗,可是今天,约瑟芬姑妈却强制她留在屋里写作文了。我知道,她就坐在里边那间窗户朝花园开的小房间里。当时,我一边听着士兵的首领在院外的大门口对他的部下大谈战术,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花园围墙走近那所房子,隐蔽在茉莉花丛下,往屋里看。

我看见她正一只胳膊肘拄在桌子上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作文本,但她的思想好像并不在功课上。她一只手插在黑黑的鬈发里,另一只手却在桌面上把那支可怜的鹅毛笔捣得稀烂。紧挨着她的文具,放着我们十分熟悉的约瑟芬姑妈的银制针盒,再远一些就是我的那块吸力相当强的磁铁。她无聊至极,朝那边瞟了一眼,突然从她那双黑眸子里射出一道放肆的光,仿佛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生出了利用针盒和磁铁这两样东西的主意。这时,怔怔出神的怠惰一下子变成了专心致志的工作。她把约瑟芬姑妈银制针盒里的那些宝贝东西都倒在了桌子上,然后拿起那块磁铁,细心地摩擦每一根针。她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像一个美丽的小妖精似的坐在那里,她好像已经预先体会到了那位老处女惊愕的愤怒。因为当这位姑妈过后从盒里取她那些地道的英国针时,会莫名其妙地拉出吸在一起的一大团。燕妮越来越起劲地干她那幸灾乐祸的好事时,小脸上总是露出忍也忍不住的笑,就连她那一口细小的牙齿也从红红的嘴唇里闪出雪白的光。

我轻轻地敲了敲窗。这时院落里已经响起士兵出动的号角声。燕妮吃惊地跳起来。当她认出是自己的朋友时,朝我点了点头,迅速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东西装进约瑟芬姑妈的针盒。然后,她把乌黑的头发掠到耳后,踮着脚走到我站立的窗前。

“燕妮,”我小声说,“我们在玩‘强盗与士兵’!”

她格外小心地推开窗,说:“谁扮强盗,阿尔弗雷德?”

“你和我。别的人都已经藏起来了。”

“等一会儿!”说完,她就悄悄地溜回去,把通往起居室的那扇门的门闩推上。

“再见了,约瑟芬姑妈!”她又急匆匆来到窗前,轻轻一跳就站到了屋子外面。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花园和庭院里艳阳高照。那些老梨树的枝条伸展在厂房的屋顶,树上开满白色的花,花间处处露出黄绿色的嫩叶,但在下边的小丛林里树叶刚刚稀疏地冒出芽来。燕妮的白裙子很可能让我们暴露。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穿过灌木丛,紧挨着花园的围墙走。我们听到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前面厂房的一个通道里,就穿过一道园门,进了离得最远的那座附属建筑。我的鸽舍就建在这座建筑最上边的顶楼里。站到半明半暗的楼梯上,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我们顺利地逃脱了。我们沿着楼梯往上走,上了第二层顶楼,又上了第三层;燕妮在前,我几乎跟不上她。不过,使我感到高兴的是——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那双灵活的小脚,几乎无声地迈着安稳的步子,在我面前像飞似的走上那一级级梯阶。我们登上最高一层顶楼以后,就十分小心地把吊门放了下去,还把一根很长的粗圆木滚过去压在吊门上——天晓得是谁为了什么把这根圆木放在了这冷僻的阁楼上。霎时,我们听见了旁边鸽舍里的那些鸽子飞出飞进扑打翅膀的声音。后来,我们俩就一起坐在圆木上,燕妮默默地用手托着她的小脑袋,卷曲的头发垂在她的脸上。

“燕妮,你八成是累了吧?”我问。

她把我的手抓起来放在她胸口上,说:“你瞧,心跳得多厉害!”

我无意中看了一眼她那攥着我手的细长白皙的小手指。不知怎的我觉得与我常见到的有些不同。想了一想,我突然看清了不同之处。她指甲根的那些小小的半月形,不像我们这些人似的更亮,而是微蓝,比指甲其余部分更暗。当时我还没有在书里读到:这是美洲国家那些往往很漂亮的下层人的特征——哪怕在他们的血管里仅有一滴黑奴的血,也会留下这样的印记。当时我感到十分诧异,所以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的指甲。

她终于注意到了我,她问我:“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的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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