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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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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的婚姻都不美满。夫妻俩都不曾预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什么会将他们分裂成对立的两派。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破坏他们共同生活的潜在敌人,并不是性生活的冷却,而是再简单不过的阶层嫉恨。几十年来,他们在无聊、世俗的冰河上流浪,相互嫉恨,就因为其中一方的身份优越,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姿态优雅地攥刀执叉,或是脑袋里有某种来自童年时代的矫情、错乱的思维。当夫妻间的情感关系变得松懈之后,很快,阶层争斗便开始在两个人之间酝酿并爆发,尽管他们在同一张床铺上睡觉,在同一只盘子里吃饭,可许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理解:在他们之间表面看来并无矛盾,似乎一切正常,为什么会在背地里如此不诚实地彼此嫉恨?对于另一个阶层,他们憎恨,蔑视,或忌妒。假如男人的出身“比较高贵”,女人自然会乐意展示自己阳光的一面,在全世界人面前粉墨登场,试图有尊严、有魅力地跻身丈夫所属的那个更上层的社会舞台;但是回到家里,在大床上,在餐桌旁,她们则会为自己遭受的某种内心伤害而毫不妥协地报复对方。婚姻的一方列祖列宗所享有的尊严以及世代积累的财富不会伤害另一方的阶层情感,这样的婚姻凤毛麟角,打一个比方,社会地位较高的一方总会时不时地跟对方说,“在我们家这样”或“在我们家那样”。家庭里始终存在着阶层争斗。

这种阶层争斗在我们家里也进行着。从来没有谁知道这个,也从来没有人谈论这个。我母亲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是所谓的“普通人”;她的祖父是磨坊主,她父亲则是一位木匠。后来,由于她父亲生意红火,作坊扩大,并且雇用了许多位伙计,所以家里人称他为“工厂主”;晚年时他成为企业家,自己不再拿着凿子、刨子在车间里工作,只是签收订单,分派任务。不过他这种地位提升,对我们来说帮助不大,因为在他身上永远沾着手工劳动者的“低贱”。当着外人的面,我们当然承认他,承认有这位谦卑的长辈,他用“自己的力量”获得成功,成为工厂主,不需要自己劳作,只管接收订单。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包括我们这些孩子,都更希望我的外祖父一辈子都是月薪只有三十福林的市政府公务员、临时雇员或好吃懒做的州政府秘书。小时候,我们为外祖父曾跟胶水、木锯、刨子打过交道而倍感羞惭。当着小伙伴和学校同学的面,我从来不提这位身为工厂主的外祖父。我希望那段历史能被时光掩埋,即便我不得不提起“工厂主”的事,也会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有一些熟人,他们用格外钦佩的语调谈论我的外祖父,讲述他为人谦逊、有自知之明的良好品性,他们使用的语气仿佛在说:劳动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唉,怎么会不是?!我们之所以认这位外祖父,只是由于我们别无选择。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们这些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善解人意地消失在不幸的死亡里,去世那年,他只有四十七岁。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他给家人带来了耻辱,但我并不清楚这到底给谁带来了耻辱。是给我父亲的家族或孩子们,还是给我?我父亲总是用敬重、赞许的语调谈论我母亲的家族;但是孩子们的耳朵非常敏感,我们从敬重和赞许中听出某种不由自主的礼貌和相当饱满的骑士风度。很有可能,即便我的外祖父是一位养犬者,父亲也会接受他;或者用同样的礼貌和骑士风度接受跟我母亲相关的一切。但是,阶层争斗仍旧以含蓄的方式、用骑士的武器进行着。我们这些孩子已经带有偏见、有意识地排斥我母亲的家族。我们从来不谈论它。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摆脱掉这种盲目、懦弱、虚假的恐慌,开始对我母亲的家族产生兴趣,开始意识到我跟那个家族的直接关联,感到自己确实是我母亲的儿子。

生命在懵懂中悄然流逝,说不出口的话语、我们当时的举止、沉默与恐惧,这些就是生命,真实的生命。就跟每个生命的自身平衡一样,家庭的平衡也十分脆弱。我认为,我们家人之间既不比大多数家庭中的成员们爱得更多,也没有恨得更少。犹太人家庭不是这样,基督教家庭很难理解犹太人家庭中那种有意识的相互依赖。在犹太人眼里,家庭至上,之后才是家庭成员;在基督教家庭里,每个人将自我排在首位,有多余的情感才分给别人,时多时少,包括分给家庭。犹太人为家庭活着,基督徒靠家庭活着。也许存在少数的例外,不过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当然,“我们家人彼此相爱”。父母对孩子们温情脉脉,倾注心血养育我们,父亲的态度非常和蔼,总能满足我们的一切愿望。但是即便如此,我们家有时仍分为两派,母亲一派,父亲一派。我们就像圭尔夫人和吉柏林人[69]那样相互斗争。为什么呢?因为某种情感伤害、反应敏感、防卫意识的过度激亢潜移默化地作用到我母亲那派的家族成员身上,正是那些从未摆到桌面上谈论的问题所造成的紧张,影响到我们的家庭气氛,比方说,我们因为一把衣服刷争吵,背后实际另有原由。这种无关大局的革命,在每个家庭里都会发生,有的发生在7月14日,有的则在热月里。

2

我走在亡人中间,必须小声说话。亡人当中,有几位对我来说已经死了,其他人则活在我的言行举止和头脑里,无论我抽烟、做爱,还是品尝某种食物,都受到他们的操控。他们人数众多。一个人待在人群里,很长时间都自觉孤独;有一天,他来到亡人中间,感受到他们随时随地、善解人意的在场。他们不打搅任何人。我长到很大,才开始跟我母亲的家族保持亲戚关系,终于有一天,我谈论起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当我向他们举杯致意,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举止。“个性”,是人们从亡人那里获得的一种相当有限、很少能够自行添加的遗产。那些我从未见过面的人,他们还活着,他们在焦虑,在创作,在渴望,在为我担心。我的面孔是我外祖父的翻版,我的手是从我父亲家族那里继承的,我的性格则是承继我母亲那支的某位亲戚的。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假如有谁侮辱我,或者我必须迅速做出某种决定,我所想的和我所说的,很可能跟七十年前我的曾外祖父在摩尔瓦地区的磨坊里所想的一模一样。

外祖父留给我的遗物很少,总共只有一张老照片和一只啤酒杯。啤酒杯上烫印了一幅外祖父的肖像。啤酒杯和照片上的外祖父是一位蓄着络腮胡须、额头很高、脸庞虚胖的汉子,他的嘴长得很敏感,肥厚的下唇向下撇着。他身穿一件盘扣式的匈牙利民族上装正襟端坐,下身却穿着西裤和短靴。他性格乐观,整日忙碌,结过两次婚,总共生了六个孩子。他挣钱很多,但是从来没有学过财会,兜儿里揣着账本和支票,四十七岁去世时,留下一屁股债务和一大笔乱账。但是在外祖父的老宅里,大家活得非常开心。家里住了一大群人,伙计和学徒们也住在那儿,午餐的时候,经常二十来人围坐在餐桌旁。

进门后的右边是“样品间”,里面堆满了新家具。当地许多人都买外祖父的家具,埃格尔[70]大主教的几个沙龙也是请他布置的,那些刻有“R。J。”标记的桌子和扶手椅至今仍摆在大主教的客厅里。外祖父的家宅和作坊占地面积很大。的确,在他的“木工厂”里,已经使用机器和车床进行工作,但是外祖父始终在外套口袋里记账,用铅笔随手将收支记在凌乱的纸片上,过一段时间,纸片就会丢掉。

这位手工匠总是到处“流浪”,他在国外的流浪岁月应该归在未婚的独身时光内。拉丁人几十年都不离开自己的城市,那些出国的人,多少会被看成是冒险家。大世界的缤纷色彩和混乱秩序,只有这位手工匠和那些在奥匈帝国境内被派东派西的现役军官们才知晓。外祖父去过捷克和德国,当了师傅后,三天两头去维也纳采购,学到了现代工艺的新诀窍。总之,他要比当地那些拉丁式的乡下人更了解世界。他生性热情、冲动、不安、幽默,喜欢饕餮大餐,特别能喝啤酒,而且很容易讨女人欢心。当听到院门外有个年轻的流浪汉用德语唱“一位穷困潦倒的旅人……”,外祖父就会透过玻璃门用德语喊,“谁要穷困潦倒,就不要旅行”;但是随后,他会将流浪汉请进屋里热情款待。他的三个儿子都在一流的学校读书,一个考上军校,另外两个读中学;他的女儿们也都读书识字,只有我母亲在我外祖父去世后才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外祖父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在我出生前二十年就去世了。他的肖像挂在我房间的墙上,我长得简直太像他了。我的脸也是充满渴望,虚胖,敏感的嘴角向下撇着,长了一副络腮胡子,我跟这个从相框里望着我的陌生人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爱流浪的秉性、我的敏感、我斯拉夫人的躁动不安和开朗快乐,都是从他那里继承的。这个陌生人继续在我身上固执地活着。也许,一个人从他祖先那里继承的不仅是身体特征;就像我,不仅长着他的嘴、他的额头、他的眼睛和他的头型,在我身上还可以看到他的动作、他的笑意、他的好色倾向,还有某种潇洒和玩世不恭。我也喜欢将记录我生活和事务的账本揣在兜儿里。不过,我祖父也同样活在我身上,他更简朴、更严肃、更和善,他也死得很早,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必须跟这些陌生人一起共同生活,并在自己身上痛苦摸索着雕刻出他们,可是他们很少允许我开口。比方说,我的外祖父是小城市里的福斯塔夫[71],他是当地有名的、心性快乐的啤酒友和酒桌上的领袖。我工作的方式也是从他那里继承的。我喜欢用手工艺者的方式抱怨自己所担负的任务,喜欢体力劳动者的身体节奏,喜欢在无足轻重的日用品上不遗余力地雕琢打磨。应该感谢他,是他使我成了一位相当不错的手艺人。有时候,外祖父会跟祖父打架,假如外祖父更强势,那么我至少半年都会兴高采烈,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充满了某种欢愉与轻松。每逢这种时候,我身上的流浪倾向就会突然爆发,既无计划又没目标地出游几个月,不管给家里和作坊留下什么样的烂摊子。

《一个市民的自白 文学评论。知乎》第二章(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