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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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猜爱尔兰应该很美。
“有些地方荒无人烟,只有岩石。”
“你妻子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吗?她有那种可爱的口音吗?”
“如果你听到她讲话,应该会觉得有吧。但是当她回去的时候,人们说她已经没有那种口音了。他们说她讲话像美国人。他们经常说美国人—他们不在乎加拿大人。”
“那么你们的孩子呢—我猜他们完全没有爱尔兰口音了吧。”
“完全没有。”
“那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突然想要告诉他我生活中的矛盾、我的悲哀和需要,可我只说了一句话:“我想念孩子们。”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有同情的话语,没有鼓励。也许他认为在这种情境下不适合谈论我们的伴侣或孩子。
不一会儿,我们就开进了会所的停车场,他故意大声嚷嚷说:“好像雨神把星期天的高尔夫球手们都留在家里啦。”仿佛是要弥补他刚才的僵硬态度。停车场里只有一辆车。
他下车到售票处买了参观票。
我从来没有进过高尔夫球场。我在电视上看过一两次球赛,都不是我选择要看的。我知道有些球杆叫作铁杆,其中有一种叫作九号铁杆,它的球场叫林克斯[1]。但当我告诉他这些时,他说:“也许你会觉得无聊透顶。”
“我觉得无聊就去散步。”
那似乎让他很开心。他用温暖的手按住我的肩膀说:“你会的。”
我对高尔球的无知并没什么关系—也不是真的要我捡球—我也不觉得无聊。我所要做的就是到处跟着他,看着他。我甚至都不用看着他。我可以看着球场边的树木—它们很高,树梢像羽毛一样,树干很细,我不太确定它们的名字—金合欢树?—偶尔有风吹过,它们便轻轻颤动,我们在下面根本感觉不到风。还有成群的鸟,乌鸫或椋鸟,带着共同的紧迫感飞来飞去,不过只是从一棵树的树梢飞到另一棵树的树梢。我记得鸟是那样的。到了七月末或八月,它们开始喧闹地聚集起来,准备飞向南方。
迈克偶尔讲几句话,但基本不是对我说的,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事实上也不可能回答。我想他比独自在这里打球的男人说的话要多。他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是对自己的责备,谨慎的祝贺或警告,或者根本不是语言—只是一些想要传达某种意义的声音。在你情我愿的长期亲密生活中,这样的声音的确可以传达意义。
这是我应该做的—让他对自己有更广阔深入的看法。更舒服的看法,你可能会说,知道有人围绕他的孤独悄悄行走的踏实之感。如果我是另一个男人或者另一个他不觉得有什么关系的女人,他一定不会这么想,或这么自然轻易地提出要求。
我没有想明白。我们绕着球场走的时候,我感觉快乐向我袭来。夜里让我感到刺痛的欲望都被遏制住了,被修剪成了整齐的引火苗,像妻子一样专注。我随着他摆球,选择,衡量,眯着眼,挥杆,看着球的飞行线路,朝我们的下一个挑战,我们眼前的未来飞去。在我看来,他打出的球总是很成功,但在他看来却总是问题重重。
我们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在那儿走着。会下雨吗?我们说。你感觉到有雨滴吗?我想我感觉到了雨滴。也许不是。这不是在礼节性地谈论天气—这一对话的语境是打球。我们会打完这一局吗?
结果是一局没打完就落下了一滴雨,绝对是一滴雨,接着是又一滴,然后是雨花飞溅,越来越大。迈克看着球场的尽头,那里的云变了颜色,从白色变成了深蓝,他说:“我们的好天气来了。”并没有特别警觉和失望的意思。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系好球袋。
我们现在差不多到了离会所最远的一头了。鸟儿越发骚动了,焦虑地在上方游移不定地盘旋。树梢在晃动,还有一种声音—似乎就在我们头顶—像裹满了石头的浪花撞上了堤岸。迈克说:“好吧,我们还是进到这里来吧。”他拉着我的手,匆匆穿过修剪过的草坪,进入球场与河流之间的灌木和高高的草丛里。
草丛边的灌木,叶子的颜色很深,中规中矩的,仿佛是设在那里的树篱,可其实它们是野生的,一丛一丛,看起来密密层层,不过走近了能发现小小的开口,是动物或来捡高尔夫球的人踩出来的窄道。地面稍微向下倾斜,一旦你穿过了不规则的灌木墙,就能看见一部分河段—这就是为什么会所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河滨高尔夫俱乐部”。河水铁灰,好像在翻滚,不像池水,会在这样的雨中被劈起碎浪。在我们与河流之间有一片杂草地,好像都开花了。一枝黄花,还有凤仙,长有红色黄色的钟形花冠,还有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我想是开花的荨麻,还有野紫菀。还有葡萄藤,抓牢了攀附在任何它够得到的东西上,在地上盘结缠绕。这里土质柔软,不是很黏。甚至连根茎最为纤弱的植物都长到了一人多高。我们停下来,透过这些植物仰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树木,像花束般摇晃。从午夜般漆黑的云层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真的下雨了,紧随着泼向我们的雨花而来,但好像还不只是雨。仿佛一大片天空滑落了,压顶而下,喧闹而坚决,呈现出不易辨认却又活生生的形体。雨幕—不是薄纱,而是厚重的狂乱飘舞的雨幕—被驱至这一形体的前方。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可感觉到的却只是轻盈懒散的雨滴。我们几乎就像是透过窗子往外看,不太相信窗子会破碎,直到它真的破碎了,风和雨一下子打到我们身上,我的头发被扬起,在头顶四散飞舞。我感觉我的皮肤也紧接着要被掀起来了。
我试图转身—我感到一阵以前没有过的冲动,想冲出灌木,朝会所跑。但是我动不了。连站都很艰难—一到开阔地上,风就会立刻把你打翻在地。
迈克弯着腰,低着头,顶风穿过杂草,挪到我前边,拉着我的胳膊。然后他面对着我,挡在我和风暴之间,和牙签的作用差不多。他正对着我的脸说了什么,但是我听不见。他在叫喊,但是一点声音都传不到我的耳朵里。他抓着我的两个胳膊,把手挪到我的手腕处,紧紧握着。他把我向下拉—我们俩都踉踉跄跄地试图改变一下位置—这样我们就蹲在了地上。我们靠得那么近,都无法直视对方—只能往下看,看脚边雨水劈开泥土形成的小涓流、倒下的植物和我们湿透的鞋子,就连这些都是透过从我们脸上泄下来的瀑布看到的。
迈克放开我的手腕,用手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触摸依然是克制的,而不仅仅是安慰。
我们就这样直到风停下来。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也许只是两三分钟。雨还在下,但是现在是普通的大雨了。他把手拿开,我们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我们的衬衣和裤子紧紧贴在身上。我的头发如女巫的长发般一绺绺地挂在脸上,他的头发像一条条短而黑的尾巴贴在额头上。我们试图微笑,但是几乎没有力气了。然后我们短暂地拥吻。这更像是庆祝我们顺利逃生的仪式,而不是身体的需要。我们的嘴唇彼此滑过,光滑而冰冷,拥抱的压力让我们有点发冷,因为新鲜的水从我们的衣服里被挤了出来。
雨势渐渐变小。我们微微摇晃着,穿过被压平了一半的草丛和茂密潮湿的灌木。大树枝散落在球场各处。直到后来我才想到,任何一根树枝都能置我们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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