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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之诗(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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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一场尘世,不都是自己误了自己?先怪自己,再怨言辞,这可不假,那万千的言辞,就是我们犯错的祸首:听错了军令,乱传了消息,我们便堕入漩涡之中,一时仇敌,一时兄弟,拔刀,折花,怒沉百宝箱,可不都是着了言辞的道?杜丽娘在牡丹下苏醒,麦克白在闪电下奔跑,你以为他们难道不是一回事?

都是失败者。一个个的,都是西绪弗斯,都见不得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还在磨蹭什么?还在恋栈什么?要我说,哦不,要荷马说,要狄更斯说,无论要谁说都是这样的:“在最终极之处,询问和应答都无必要,它们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它们有一模一样的名字,就是失败。”

所以,彻底的失败者先行看轻的,是自己,黄仲则诗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金斯伯格甚至说:“我需要一个宗师,他能使我不再出生。”常州黄仲则,生在新泽西州的金斯伯格,或入幕府,或抽大麻,看似疯癫狂狷,其实打的都是退堂鼓,朗诵会和顶戴花翎不是要将他们送往世界的中心,而是要拆寨,撤军,回到自己的穷愁与孤寡,且还对它们视若不见。

谁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想当初,金斯伯格也曾呼号:“给我一个继母跟我做伴,还要她淌着生母的泪。”少年比诗,黄仲则笔下也颇多绮丽之语:“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作新小说的郁达夫,作起诗来则常有愤懑之气绕梁:“此去愿戕千里足,再来不值半分钱。”但以身后论:三人之死,全都安安静静,死之既至,失败便是棺木,是殉葬的酒器,“是在一切之后,是终点,这里没有指望。”

两条路,一条欲生,一条欲死;一条通向琼林宴,通向正当的生活,而另一条,则多在正当生活的反面;可是且慢,这后一条路,照样少不了泥沙俱下,照样要雁渡寒潭,血战金沙滩。所谓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一过,失败者也要端起刀枪,也要写诗,不过是路分了东西,你我就此作别,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就在独木桥上继续我的偏见,你知道,许多时候,失败就是由诸多偏见累积而成,但这就是命啊,我岂能闪躲,如同辛波斯卡写下的句子:“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胜过我对人类的爱;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世间已无辛波斯卡。但纵算她在世之日,多少人称她作失败的仆人和书记员?“哦,她总是在嘲笑……”,“讥诮就是她的命运……”,不不,错了,彻底的失败者从不迷恋一己之悲,这狭小的悲愁,才实在是好笑的东西。她如若在笑,就是在笑一切造物,俯拾即是的造物里,又遍布着多少可笑之物,即使用悲伤的语气说出:“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道歉;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道歉;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道歉。”实际上,她是在说:诗,笑,肉体,命运,这些初生的又被摧毁的,这些相互缠绕又相互抵消的,在你们面前,失败,才是最后的、唯一的完整。

不是因写诗而失败,而是作为失败者去写诗,除了辛波斯卡,还有博尔赫斯,他写下:“我徒劳地期待,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他还写下:“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但是,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自然也少不了黄仲则:“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外物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通往失败的路也少不了打坐、化缘和西天取经,但若忘记方向,甘于盲目,甘于匮乏,则养得成舍利子,摘得了彼岸花,到了那时,诸行无我,诸法无常,一颗星星也可以大过月亮,再看你的肉身何在?它在看,在听,在嗅,在亲近,清凉里偏寻凶险,漩涡里再去扑火,如此,它便在一切它不在的地方,犹如法常和尚临终之句:“一笑寥寥空万古……而今忘却来时路。”也如兜率和尚的临终之句:“四十有八,圣凡尺杀,不是英雄,龙安路滑。”

话说回来,在中国古代,那些被认作是哀感顽艳的写诗之人,倒总是偏爱白话入诗,再在清浅字词里敲响惊堂木,黄仲则自不待言;更有辛弃疾,常常视字词的律法若浮云:“病是近来身,懒是从前我。”又譬如:“走来走去三百里,五日以为期,六日归时已是疑。”再看元稹之《遣悲怀》:“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这便是真切的失败之诗,它依存在最简朴的事物之上,比翼双飞,但又互不相扰。如果梅花入了眼帘,我便说,这是一朵梅花,而后梅花死了,我便对人说,一朵梅花死了;就像元稹对亡妻说:今日里俸钱过了十万,我要祭奠你——雪拥蓝关算什么,去潮州的路要走八千里算什么,马嵬坡下有冤屈?长生殿里痴情多?对不住,你们且先自行了断,事物衰亡之时,不尽缘分和写诗之心都要退场。

愁苦一路,也经常乔装打扮,混进失败者的队伍,张籍直到暮年,才些微放下朝堂指望,转瞬之间,另外一种指望便折磨得他更加形销骨立:“别从仙客求方法,时到僧家问苦空。”还有卢照邻,年纪轻轻之时,便有败象初露:“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你看,风平浪静,人马无声,唯有时间是真正的胜利者。可惜的是,常年的疾病改写了他的面目:“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匍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可是,在失败面前,第一桩事情,就是要无情无义啊,对花,对草,对自己。我还是说实话的好:张籍与卢照邻,越到后来,越无法忍耐失败,他们写的不是失败,而是对失败的反动;写的也不是苦空,而是苦空如何纷至沓来。一如多少痴儿女:对这世界,他们时而温柔,时而暴烈,但就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去接受它,抑或自己。

里尔克,你站住,不要跑,你才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失败者。“我如此地害怕人言,他们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个叫作狗,那个叫作房屋;这儿是开端,那儿是结束。”他说,“我爱听万物的歌唱,可是一经你们触及,他们便了无声息;你们,毁了我一切的一切。”终其一生,里尔克都在书写失败,以及对失败的等待,没有错,和与去琼林宴、去金銮殿的路一样,等待,也是最与失败牵连的字词,但是在里尔克那里,失败已经不是终点,在等待失败的路途上被消灭才是终点,既然如此,何苦还要等待?要我说,他同样是在建成一座花园,乃至一个帝国,他和许多同路者都在证明着这样一桩几乎不证自明之事:你我众人,绝非无所不能,贯穿我们一生的,理当是、也必然是鳞次栉比的不能,或无能。

莎乐美来了,杜拉拉来了,阿赫玛托娃装在书信里来了,不是要跟他入洞房,却是相继成为他失败的见证,“所谓命运,是我们从人群里走出来,而非从外面向我们自己走近。”果然如此,日子便会像他喜欢了一生的玫瑰们般渐次枯萎?错了,在里尔克那里,让日子蒙上光亮的,让玫瑰死而复生的,恰恰不是点翰林,不是打金枝,它不过是我们日复一日在苦挨的羸弱、无聊和庸碌。正是它们,组成了一场等待,在如此等待里驻足,才反而配得起谈论那两个字:指望。

——“我歌唱的一切都变得富足,唯有我自己,遭到它们的遗弃。”里尔克。

还有布罗茨基,你当他是因为入狱和流亡而失败?哦不,他从不为此而羞愧,就算死之将至,伏尔加河的灯火,爱沙尼亚的尖塔,都还住在他的味蕾上,只需咀嚼,他就能找见他的祖国。他欲仙欲死的,痛哭流涕的,是另外一场失败,初一看,那不过都是些小问题,譬如:“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但也归于空茫,并没有带来安抚。”再譬如,他模拟着圣母的语气,发问基督:“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被钉在十字架上,我怎能回到家里?当我还没有弄清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怎能跨进屋子?”

天可怜见,都不是小问题。实在是,无一个不生死攸关。在布罗茨基那里,一场更大的、源于人类只要出生就无法闪避的失败早已降临,他之应对,是提出更多的问题,是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又以此来确证:我们并不曾在愚蠢中死去;拜服于失败,并非是自暴自弃,而是朝着死去生,是在愤怒与怨怼之处寻见微妙,这微妙最终会将我们从电视机前带出来,从一切不费气力的生活里带出来,遇见彼此,奔跑的奔跑,弯腰的弯腰,唯有到了此时,我们才能对失败视若不见;唯有到了此时,失败才真正成为失败。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布罗茨基。

最后的时刻,这样一首失败之诗,理当献给世间所有的失败者,罗伯特·勃莱的《在多雨的九月》:“在我们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这一点;我会去见你,你也能来看我,一年一次;我们将是两颗脱壳的谷粒,不是为了播种;我们蛰伏在房间里,门关闭着,灯熄灭了;我陪你一同抽泣,没有羞耻,顾不得尊严。”就是这样:男女不用欢好,情诗可作他途。真正的失败者,明暗难辨,阴阳不分,巴比伦好似长生殿。可以是君王,千山鸟尽,独钓寒江之雪;可以是赌徒,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所有的家底,乃至性命。

《山河袈裟电子书》失败之诗(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