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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亡中寻求解脱与救赎的人(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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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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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老托尔斯泰还活着,估计也会赞成把《伊凡·伊里奇之死》、《克洛采奏鸣曲》和《魔鬼》结集的。因为在这三个晚期小说代表作里,探讨的都是他终生为之困扰不已并不断反思的婚姻、爱、欲望,还有死亡等问题。

说实话,它们令人窒息。晚年的托尔斯泰虽热衷于道德反思与说教,但写起小说时,他就立即展现出一个伟大作家的艺术自觉与强悍之力——无论是描述那些人物的可悲命运,还是对他们灵魂的无情拷问,他都让读者不时震惊甚至到不寒而栗的地步。阅读它们,就像是慢慢吞下莫名的毒药,味道苦涩而又复杂,还混杂着某些刺激心神的奇妙味道,它们煎熬着你,让你感同身受,又引诱着你,让你欲罢不能。

托尔斯泰夫人可能不喜欢它们。《伊凡·伊利奇之死》那么阴郁晦暗,充满了平庸之辈的绝望气息;《魔鬼》也可能有托尔斯泰自己的影子,正像他在婚前拿给她看的日记里写的、曾让她三观尽毁的那些东西;尽管为了让《克洛采奏鸣曲》通过检查机关的审查,她曾特地去彼得堡觐见过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但在情感上,她根本无法接受它。因为它几乎不加掩饰地透露出作者对婚姻、爱情、家庭的巨大质疑,尤其是对女性的那种显而易见的蔑视,那个波兹德内舍夫的一些情形跟从她日记里出现的言论极为相似,而她也确实喜欢过一位到家里做客的年轻捷克音乐家,但那完全是因为之前托尔斯泰对她的冷漠与排斥。

在帮托尔斯泰誊抄《克洛采奏鸣曲》的手稿之后,她会跟他说点什么?她会直率地表达自己对小说的不满,比如,他对婚姻与家庭的敌意,对女人的轻蔑,她会告诉他,他对年轻女人在性欲方面的描写完全是错误的……他们会争论,她会强调必须维护家庭、孩子们的利益,而他则认为,一个人脑子里只想着自家利益就是精神堕落。于是他们争吵,最后当然都会愤怒,互相说最狠毒的话,弹无虚发,击中要害。于是,她会又一次陷入最深的痛苦与绝望,想自杀解脱,而他呢,则会又一次想离家出走……然后,或许次日早晨,或许隔上两天,他们会选择和解,在彼此都疲惫不堪的状态下。在他们那漫长婚姻的最后二十来年里,这一切几乎随时都会发生。

实际上,从她1887年(也就是托尔斯泰开始写《克洛采奏鸣曲》的那一年)的日记中,我们已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夫妻的矛盾之所以不断激化,主要还是由于观念冲突,他们的生活悲剧也随之悄然拉开帷幕:

“3月6日。抄写完了《论生与死》,方才又仔细读了一遍。我聚精会神地寻找新鲜的东西,我找到了许多中肯的表述,美妙的比喻,但其基本思想对我来说并不新鲜,老调重弹。就是说仍是号召人们为了精神生活而放弃个人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在我看来有一点是办不到的,也是不公道的——那就是为了博爱,为了爱整个世界而放弃个人生活。我以为,有些职责是上帝安排的,天经地义的,谁也没有权利放弃,这些物质的东西不会妨碍,甚至有助于精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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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托尔斯泰越来越专注于精神世界、关注整个人类世界的困境问题,曾给他带来很多幸福感的婚姻与家庭,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让他焦虑厌倦却又无法摆脱的大问题。被称为“世界的良心”的托尔斯泰,登临了欧洲文学巅峰的托尔斯泰,在世界各地拥有无数信徒,生命力、思想力和创作力依旧旺盛的托尔斯泰,在这些问题面前,似乎只是一个惶惑不安、焦虑易怒甚至不时绝望的老人。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选择离家出走了,更不会在弥留之际仍拒绝与陪伴其一生的妻子见上最后一面了。

托尔斯泰夫人说过:“我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到底也没弄清楚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她也曾咬牙切齿地断言:“谁也不了解廖瓦奇卡(托尔斯泰的爱称),只有我了解,他是个有病的、不正常的人。”她的理由是:“如果一个幸福的人忽然像廖瓦奇卡一样,只看得见生活中丑恶可怕的东西,而闭眼不看美好的东西,那么他一定有病。”接着她就对托尔斯泰说:“你应该去治病。”而托尔斯泰在晚年的日记里却极为无奈而又意味深长地写道:“我周围的人不理睬真实的‘我’。”

尽管他们曾有过最美妙的幸福——新婚不久,托尔斯泰甚至为这幸福感像个孩子似的含泪拉着妻子的手说,“我们怎么办啊?”尽管托尔斯泰夫人热情率真、气质非凡,是个集灵魂伴侣与理想的生活助手于一身、令屠格涅夫等人都对托尔斯泰羡慕不已的女人,尽管她为他生了十几个孩子(有四个夭折了),在四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出色地承担了他的管家、秘书的角色,不仅要操持整个家庭的生计,还要帮他誊抄作品草稿,打理他的作品出版事务,更要负责那一大群孩子的教育成长,但是,他们之间的分歧与误解却是与日俱增的。

托尔斯泰家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富裕,这就要求负责操持家务的托尔斯泰夫人必须是个现实主义者,否则这个家的生活就会陷入混乱。因此她认为自己所争取和捍卫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孩子们,这是上帝赋予她的神圣职责。但在托尔斯泰看来,这种凡事只想着自家利益的状态是极其自私、可耻的,是令人厌恶的。而在托尔斯泰夫人看来,托尔斯泰对家庭毫无责任感,他根本不爱这个家,不爱她,也不爱孩子们,他对她只有肉欲的需求,而没有爱的需求,他只知道贪慕虚荣、沽名钓誉,否则的话他怎么竟会想到要放弃作品的版权呢?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她跟孩子们将来怎么活。

也正因如此,在《伊凡·伊利奇之死》和《克洛采奏鸣曲》中,我们才可以看到,在托尔斯泰笔下,家庭生活几乎都是灰暗的,令人绝望,没有爱,互不了解,也没有理解,更没有彼此的同情与怜悯,有的只是冷漠、误解与怨恨。而在《魔鬼》中,虽然婚姻生活看上去美好,却仿佛只不过是脆弱而又虚假的表象,轻易就被男主人公那无法自控的肉欲所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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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篇小说所涉及的问题以及素材,应该是托尔斯泰酝酿了很多年。

《伊凡·伊利奇之死》远没有《克洛采奏鸣曲》和《魔鬼》那么激烈,它压抑,极度的压抑。读它的感觉,有点像进入渐行渐深、空气稀薄的隧道,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最后窒息的过程。作为那个时代里典型的“三观正确”的人,伊凡·伊利奇以他认为正确的上流社会言行模式为参照,把握住了机会,稳步爬上了高等法院审判委员这一高位。他是上司眼中的优秀官员,为人稳重、品行端正、奉公守法、恪尽职守,还是谦恭有礼、处事公正的人。他办理公务“不仅轻松、愉快和体面,而且甚至可以说技艺精湛”。他还有意“采取了一种对政府略有不满的、温和的自由主义和强调公民权益的调子”。总之,他就是个各方面都没什么明显缺陷的职场赢家。哪怕是婚姻无爱、家中无趣,在他看来也是没什么的,因为他不仅学会了无视这一切,还知道用工作、打牌来平衡疏解。当然,他不文艺,品位平庸,但对切身利益却精于算计,从不做吃亏的事,他家里也只接待有用的“上流人士”。

但是,意外降临的绝症病痛转眼就打破了他精心营造的平衡,逐步将他逼入了绝境。令他绝望的不只是病痛本身带来的困扰与恐惧,更主要的还是周遭的冷漠,以及随之而来的观念颠覆——他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不对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也没有一个人可怜他”。

托尔斯泰为何要以如此细致的笔墨去描写伊凡·伊利奇病中那复杂痛苦的心理活动?是为了呈现病痛与对死亡的恐惧如何毁掉一个“轻松、愉快和体面”的人吗?他想传达给读者的应该是,像伊凡·伊利奇这样一个平庸的正常人在痛苦与绝望中开始的追问!开始追问,一个人才会有觉悟的可能,才会有自我救赎的可能,尤其是获得精神上的“重生”的可能。是,他确实不懂得什么是爱,既没有真正爱过谁,也没被谁真正爱过,可是在来到生命的终点之前,他开始追问了,并因此醒悟了,否定了自己曾信奉的一切,接受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对头”这个事实,他不再怨恨,也不再恐惧,他希望被原谅,并原谅了所有人——哪怕是那些正等着他死掉好腾出位置的人,因此他解脱了,“任何恐惧都没有,因为死也没有。取代死的是一片光明。‘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突然说出声来。‘多么快乐啊!’”

而这,又有多少人真能理解呢?托尔斯泰是个很怕死的人,尽管他也喜欢以各种方式去不断思考探讨死亡的问题。他更是个喜欢追问的人。以至于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他仍然被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煎熬着,在痛苦中不断地追问着。他最心爱的小女儿都劝他不要琢磨这些问题了,他却痛苦地反问:“不追问怎么行啊?!要追问!”就连伊凡·伊利奇都通过不懈地追问在临终时获得了解脱与重生,他为什么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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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采奏鸣曲》命运多舛。完稿之后,它是以手抄本和油印本来传播的。但没多久就引起了检查机关的注意,禁止它正式出版。虽然后来托尔斯泰夫人为此不得不去找沙皇亚历山大三世说情,才获准允许这篇小说在作品集里出版,但仍旧禁止出版单行本。直到1903年这个禁令才取消。被禁的主要原因,显然不只因为那个杀妻者被无罪释放的案子,还因其对婚姻、家庭、爱情、欲望的冷酷剖析与无情抨击。《克洛采奏鸣曲》,一个如此美妙的名字,却又有那么激烈残暴的内容,估计书报检查官也被它的力量所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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