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萨满(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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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位脚行的老板找到柯罗威教士,也许是单纯出于好心,也许是楞色寺唯恐这位远道而来的洋人不知其中利害,特意委托这位老板把微妙之处解释给他听。但柯罗威教士态度很坚决,无论如何也不松口。脚行老板无可奈何地离去了,临走前叮嘱了一句:“柯长老,楞色寺里,住的可不只是喇嘛。”
教士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老板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工地上的怪事层出不穷。不是物料被偷走许多,就是脚手架莫名坍塌,或是在工人们吃饭的木桶里屡屡发现沙鼠腐烂的尸体。甚至还有一次,火头从搭到一半的屋子里冒出来,幸亏扑救及时。谣言开始在工人之间悄然流传,有人说这个动物园是用来拘押灵兽的,所以惹来佛祖不满。不少人吓得赶紧辞工,劳动力一下子发生了短缺。
教士告到官府,可官府只派了几个捕头象征性地转了一圈。
杜知州委婉地告诉教士,这两头灵兽的存在让楞色寺很尴尬。他们一向以黄教在卓索图盟、昭乌达地区的传法正统自居,如果动物园建立起来,菩萨灵兽降临在楞色寺之外,这对信徒们将是个很大的打击。喇嘛们不能否定沙格德尔的认证,他们只能顺着民意,要求把万福和虎贲接去楞色寺,如此才能维持住自己的地位。
杜知州还暗示说,官府在这场纠纷中严守中立,他会尽量不偏袒楞色寺,可也别指望会给予教士任何帮助。
柯罗威教士陷入矛盾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妥当地处理这件事。交出两头动物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喇嘛们的威胁也是实实在在的。他坐在马厩里,背靠着万福愁眉不展。那头白象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忧虑,她把鼻子甩过去,用尖尖的象吻碰触教士的耳朵。
这一次,就连虎贲都被惊动了。它从自己狭窄的马厩里站起来,把脑袋挤在小门前的栏杆上,伸出一条长满倒刺儿的粉红色大舌头,刚好能够着柯罗威教士。虎贲就像一只傭懒的大猫,一会儿工夫就把教士的衣袍舔得濡湿一片。
忽然马厩里传来一阵翅膀的拍动声,教士一抬头,发现那只虎皮鹦鹉再度出现。它在之前的夜乱中不知所踪,到这时才终于出现。柯罗威教士欣慰地笑了笑,它没办法解决目前的难题,可总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教士抬起手臂,让食指微微翘起。虎皮鹦鹉乖巧地落在指头上,来回踩了几下,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慧园,慧园!”
教士开始还以为它在外面学了蒙语,仔细听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名字。还没等他想起来这个名字是谁,慧园已经一脚迈进了马厩。
柯罗威教士注意到,慧园虽然一身灰袍僧人的打扮,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居然还挂着一个圣母像的小木牌,显得不伦不类。这个小木牌,应该是他当年皈依天主时所得,不知此时为何又特意戴了出来。尽管公理会没有圣母崇拜,可教士看到这个小饰物,还是觉得有点儿亲切。
慧园没有双手合十,而是略带羞涩地与教士行了个西式礼——这大概也是承德司铎教的——然后他开口说:“师父让我把这只鹦鹉送回来。”
教士一愣,他一直以为鹦鹉是自己飞回来的。据慧园介绍,在那一夜的混乱中,这只鹦鹉被一位商人的女儿收留,关在一个雕刻精美的笼子里。后来这位少女拎着鸟笼去马王庙上香,鹦鹉在里面呱狐地叫,叫声中夹杂着一些英文单词。
慧园从承德司铎那里学过一点点英文,一听,立刻知道这只鹦鹉属于赤峰城里新来的教士。他出面对少女表示,这鹦鹉与我佛结缘,不如布施在寺里。少女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听到大德(佛家对年长德高僧人的敬称)提出这个请求,自然满口答应。当天夜里,鹦鹉蹲在马王庙的槐树上,佛祖、马王爷和土地爷三尊神像从三个不同方向注视着它。也不知道这只扁毛畜生在半夜看到了什么,不安地叫了一宿,左邻右舍都被惊扰了清梦。到了早上,黑着眼圈的胖方丈让慧园赶紧给教士送过来。
教士向慧园表示感谢,慧园又开口道:“除了鹦鹉之外,我家师父还托我带来一句话:如果教士您对楞色寺觉得为难,他可以帮忙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邀请,柯罗威教士不知道这些懒馋的和尚们为何突然要主动帮自己。慧园道:“师父说了,他是为了这些朋友。”然后环顾了一圈马厩。动物们有些骚动,因为他的眼神颇为怪异。
教士抬起头来:“那么代价是什么?”慧园笑了笑:“还是原来那句话,师父邀请您把教堂开去马王庙里,一处供奉,四面神仙。”
柯罗威教士这次没犹豫,坚决地摇了摇头。此前沙格德尔用菩萨灵兽来拯救那些动物,已经让教士心存愧疚。如果这次为了解决楞色寺的逼迫,把教堂开去马王庙里,那么教士将不得不质疑自己,是否能为了一时便利而让原则无限后退?可以妥协的信仰,是否还能称为信仰?
慧园似乎早猜到了教士的回答,他一点儿也不气恼:“师父说了,如果您不愿过来,权当欠马王庙一个人情,他日再行回报,您看如何?”
柯罗威教士隐约猜到,慧园今天戴上圣母像,又行西式礼,都是为了完成这一次交易。虽然这种表示友善的方式略显笨拙,诚意却十足。教士仔细地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要求并不违反教义,便点头答应下来:“我会偿还这个人情,但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慧园点头称善,变回僧人的礼仪,双手合十深鞠一躬:“不会让您等得太久。”
慧园告辞离开,柯罗威教士也回到了工地现场,继续指挥施工。剩下的工人不多了,他们惶恐不安,唯恐遭到佛祖的惩罚和楞色寺的报复。教士好说歹说,才说服他们多干一天,次日再结工钱。
次日清晨,朝阳初升。那些工人从工棚里钻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在动物园的四周沙地上多了密密麻麻的梅花形脚印。每一个赤峰人对这些脚印都非常熟悉,它们是属于草原狼的印记,不知来了多少只。
奇怪的是,这些脚印围着动物园转了一圈,却没有一个爪痕靠近围墙。那样子就好像昨晚有几十只狼围着动物园虔诚地转了许多圈,好似牧民绕着敖包转圈。工人们很快又发现,那一条从英金河通过来的水渠边上,趴着一头死去多时的黄羊。黄羊的喉咙被粗暴地撕扯开一个洞,干涸的洞口正对着渠底。可以想象,它刚死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鲜血汩汩地从身体里流出,灌入水渠,混杂着冰凉的河水淌进动物园内的水池里。
面对这奇异的一幕,工人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草原上流传很广的传说。
在很久以前,草原上的动物们不需要自己觅食,长生天会将食物分配下去。有一天,祖狼因为贪睡而迟到了。长生天对祖狼说:“这里的食物已经分光了,从此以后你只能靠自己的利爪和牙去捕猎。我允许你在一千头动物里捕食一头。”祖狼走得太过匆忙,听错了长生天的话语,以为是一千头动物里只剩一头。从此以后,草原上的狼群变得十分贪婪残暴,即使吃饱了,还是会继续杀戮。
可无论多凶残的狼,都会留下最后一头猎物不吃,把它放在祖狼留下过足印的地方。它们相信魂魄存在于鲜血之中,所以这头猎物的血会被放掉,用来祭祀长生天,证明狼群并未违背神的意志。这种地方,被称作“赤那敖包”。
稍有经验的牧民或行商都知道,如果在草原上看到被放了血却没被吃掉的鹿、羊、马、牛乃至人的尸体,周围还遍布梅花足印,要尽快朝相反方向离开。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了祖狼留下足印之地,稍有耽搁,就可能遭到狼群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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