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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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黑袍的教士脖子上挂着白巾,看起来并不违和,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庄严。萨仁乌云拍手笑道:“下次我带个相机来,你这个扮相可真不错。”
教士只得站在原地,苦笑以对。
萨仁乌云忽然抬起头来,朝着马厩外面望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然后她把视线收回来,略带忧虑地说:“城市和草原是不一样的,在这里我的力量很难庇护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这里难道会比草原更危险吗?”教士反问。
“人心可是比草原的风还难预料。”萨仁乌云的手指向窗外,“你看,云在动。明晚的月色大概会和那天晚上一样吧?你做好准备了吗?”
“一切听凭上帝的安排。”
她看教士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为了尽快落实拨款的事,萨仁乌云没有多待。次日一早她就匆匆赶回喀喇沁。她刚一走,赤峰州衙门的长随就到了客栈门口,要带教士去实地勘察情况。
正如杜知州描述的那样,沙地是红山脚下的一小片沙漠,幅员不算广阔,却显出拒人千里的凛然。它的周边有星星点点的稀疏树林与草地,可任何坚韧的植被都没办法再前进一步,它们全被顽固的黄沙挡在了边境。
整个沙地上,铺满了颗粒均匀的灰黄色沙粒,高低不平,形成浪花一样起伏的沙丘群。只要有风吹过,整个沙漠就会沙沙作响,好似精灵藏在沙下吟唱。长随告诉教士,这里的位置正对着红山的一个垭口,所以日夜风力都很足。尤其是一到晚上,能听到鬼哭一样的呜呜声,还有好似妖怪小步疾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居民们都嫌不吉利,就连最擅长找水的野骆驼都不愿意靠近。
唯一能给沙地带来一点儿活力的,是附近的英金河。它在夏季丰水期的水量很丰沛,浪花翻腾,跟武烈河比起来并不逊色。教士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英金河岸距离沙地也就两里路的样子,而且前者的地势更高一些,为什么没人挖一条水渠过来呢?长随回答,这里不临近商道,沙地又种不了什么作物,谁会花那么大代价挖条用不上的水渠?
柯罗威教士点点头,用随身的一把铁铲往下挖了数尺,土层始终是黄沙,只是颗粒变得更加细腻。长随说:“您还是别费力气了,从前不少人都看上这片地,也打过好几口井,可惜一点儿水花都没冒出来。只要一刮风,黄沙就能把井口填满,白白浪费人力。”
教士对地质学略有了解。他总觉得这种地质条件,应该有丰富的地下水才对。于是他围着沙地转了几圈,不时抓起几把沙子放进口袋。直到长随开始觉得不耐烦了,教士才走回来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客栈之后,教士也没闲着。他把采集来的沙子样本倒出来,仔细地研究了很久。他的肚子忽然发出咕噜的叫声,教士才意识到该吃饭了。他吩咐客栈伙计送点吃的过来,一转身,无意中想起一件事。
司铎曾经写了一封信交给他,收信人姓汪,就住在赤峰,曾经是司铎的信徒之一。可是这封信在马匪劫掠中遗失了,柯罗威教士除了知道那位信徒姓汪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赤峰州没有自己的报纸,教士又不可能直接去贴启事,想要找到这位汪信徒,恐怕只能再请承德的那位司铎写一封信过来了。于是他简单地吃了点东西,走出客栈,想要去找电报局。一来联络承德司铎,二来向公理会总部报告自己平安抵达,还要请他们转达噩耗给老毕以及其他车夫的家属……一想到那些家属悲痛欲绝的脸,教士都觉得胸口发闷。
柯罗威教士走在街上,发现赤峰的市容比想象中要文明得多。道路用碾碎的煤渣铺就,被络绎不绝的过往大车碾压得极为硬实,就算下雨也不会造成泥泞。两侧商铺多为二层灰瓦小楼,招牌旗幌鳞次栉比,教士居然还能认出几家洋行。在这些建筑的间隙里,还能看到一些电线杆,说明电力已经延伸过来了。无论是横平大街还是竖直小巷,街面都很干净,很少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当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常年大风吹拂——唯有空气里的那股腥膻味挥之不去。总之,相比京城,赤峰州的个性更为单纯,它很年轻,没有历史包袱,因商路而起,因商路而活,一切都以商业便当为要,而商人从来都是最活泼的。
赤峰的街道分布简明扼要,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就这么按照数字排列下去,一直到九道街,这是自乾隆年间就有的规模。柯罗威教士对此特别欣慰,靠数字记忆,总比去记那些典雅而富有内涵的名字更容易。
电报局就在二道街的东头,是一间不大的绿色门面,院内有高大的电报线杆。它的东边路北,是一座简易的天主教堂,这是数十年前圣母圣心会修建的,现在早已挪为他用,成了一处会馆。杜知州之所以那么慷慨地把沙地划给教士,就是怕他来争这块地。
教士走进电报局,里面很安静。他很快填写好了两张单子,递给电报员。电报员接过去看了一眼,抽出一张道:“你要找这个姓汪的,不必发报去承德了,我恰好认识他。”
教士喜出望外,连忙请教。电报员先收下半吊铜元,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那人叫汪禄文,原先是我的邻居,在教的。后来闹金丹道,他吓坏了,为了自保就进了马王庙,呶,就在隔壁。”他朝电报门外一指。
教士一愣,一个基督徒怎么去了庙里?可电报员已经把身子伏下去,开始译码了,他只好保持沉默。等到电报发好,教士离开电报局,出门抬头向右一看,果然看到一座和尚庙。
这座和尚庙与京城那些庙宇并无太大差别,上面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马王庙”三个字。但柯罗威教士走进去才发现,这庙的结构非常古怪,一进门是一面墙——不是照壁,而是一堵封天截地严严实实的砖墙,只能右转直行,才到达正殿,中轴线和庙门成九十度角。这可是一个诡异的布局,教士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之前老毕特意告诉过他,即使是佛教,也分成不同教派,赤峰有汉地寺庙,也有密宗喇嘛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眼前这座庙,应该是汉地寺庙。
绕过这道砖墙,就能进到一个轩敞院子。院子三边各有一座殿,正面大雄宝殿里供奉的是佛祖,左右偏殿分别供着灵官马元帅和土地爷。在院子正中央的槐树之下,是一尊巨大的方口香炉,上头密密麻麻地插着香柱,香气缭绕。这些香少说也有百余根,大体可分为三堆,大部分在土地爷这边,佛祖和马王爷两边却寥寥无几。几个身穿僧袍的光头和尚懒洋洋地坐在一棵槐树下,面前摆着张破桌子,桌上凌乱地搁着几捆生香,供香客们购买。
教士更加迷惑,就算是对信仰保持宽容态度的中国人,也不会在同一个神庙里供奉这么多不同体系的神祇。可他观察到香客并不少,那些和尚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教士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懒散的神职人员。
《草原动物园讲了什么故事》第五章 疯喇嘛(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