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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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漫步
时间可以讲述吗?那本原的、纯粹的时间本身,可以讲述吗?不能,确实不能,要讲就真是犯傻!就只能讲什么:“时间流动着,它在流逝,像江水似的流逝。”如此这般地一个劲儿往下讲,——恐怕没有一个神经健全的人会称这是在讲述故事。这好有一比,正如把同一个音符或者和弦拼命拖长到一小时,却称自己是在——演奏音乐一样。因为这“故事”和这“音乐”,两者之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消磨了时间,都“实实在在地填补了时间的空虚”,都对时间进行了“分割”,都使它“有了内容”,都让它“发挥了作用”,——在此我们怀着在引述死者遗言时应有的沉痛而虔诚的心情,引述已故约阿希姆偶尔说过的这些话,这些早已音沉响绝的话,——我们不知道读者是不是清楚,他说完这些话已经过去了多久。时间是故事的要素,正如它也是生命的要素,——故事和生命,它们都与时间密不可分,正如物体与空间密不可分。时间也是音乐的要素;音乐度量时间、分割时间,在使时间显得短促的同时变得可贵。如前所述,故事的情况也类似于此,同样只能循序渐进地、一点一点地进行展现,即使企图在任何一个瞬间得到充分的表现,也仍然须耗费时间。这与一劳永逸地呈现出来的造型艺术不同,造型艺术作品只是作为物体与时间发生联系。
事情一目了然。不过两者的区别也显而易见。音乐的时间因素只是一码事,只是人类地球时间的一个断面,音乐注入这个断面,就使其变得说不出的高贵。故事相反有两种时间:一为其本身的时间,亦即构成其讲述和表现条件的音乐性实际时间;二为其内容所表现的时间,即透视性的时间,也就是故事的想象时间,它与实际时间的量度差异极大,既几乎可以甚至完全可以与音乐性实际时间相吻合,也可以与其相差十万八千里。一首名为《五分钟华尔兹》的乐曲确实演奏五分钟,——它与时间的关系仅止于此,别无其他。一则故事可就不同了,它的想象时间跨度仅为五分钟,可由于讲述得格外认真仔细,实际讲述时间就可以拖长一千倍——这时,时间显得短而容易度过,尽管对于故事的想象时间而言,它是很长很长的了。反过来故事的想象时间也可以用“浓缩法”将其自身无限扩展,——我们所谓的“浓缩法”,指的就是某种幻觉的或者干脆讲病态的因素,它显然适用于我们这里的情况;也就是故事的讲述采用神秘的魔法和时间的超透视法,它们让人想起了实际生活中的某些异常现象,以及明白无误的超感知状态。有一些吸食鸦片者的笔记表明,一个处于麻醉状态的瘾君子在短时间里体验到的迷幻情景,常常相当于十年、三十年甚至六十年或者超过了人所能设定的任何时间界限,——说的当然只是幻觉,只是其幻想时间大大超过了实际时间的长度;处于这样的迷幻状态,人对时间的体验浓缩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幻象的情景急速地拥挤到一起,用一个吸食大麻者的话说,脑子已变得仿佛“像一块取走弹簧后不再有用的破表”。
故事中的时间关系跟这里说的罪恶迷幻状态类似,也可以用类似的方式对它进行处理。不过既然能够“处理”,那就明摆着,时间这一故事要素也可变成故事处理的对象;这样一来,如果说“讲述时间的故事”还嫌过分的话,那么说想要讲讲有关时间的故事,就不显得像本章开始时我们感觉的那样完全荒谬了;——结果是“时间小说”这个名称,就有了奇特的梦幻般的双重含义。事实上我们最先提出时间是否可以讲述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承认我们讲述故事实际上也是要讲述时间。接着我们又问,那些聚集在我们周围的人是否清楚,自从已故的约阿希姆发表了那一通关于音乐与时间的议论——这样的议论原本不合他的天性,只能证明他体内的化学反应大大地增强了——至今已经过去多少时间,如果得到的回答是他们眼下真的不十分清楚,那我们也不会怎么生气;是的,不怎么生气,甚至还心满意足。之所以这样,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关注小说主人公本身的境遇体验,自然符合我们的利益;对现在讲到的这个时刻,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绝非完全心中有数,而且早就已经不再有数了。这种情况,也是他的故事亦即一部时间小说的内容之一;过去如此——现在仍然如此。
到约阿希姆不顾一切地自行出院为止,或者前前后后整个算起来,汉斯·卡斯托普和他一起在这山上到底生活了多长时间?按照日历,约阿希姆犟着出院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多久,什么时候又重新入的院?他回来以后又从时间中彻底消失了,在此之前汉斯·卡斯托普已在山上住了多久?约阿希姆就不讲了,舒舍夫人离开了疗养院有多长时间,她又是啥时候或者什么季节回来的?——是的,她真的回院来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回来的时候,他汉斯·卡斯托普按照地球时间计算,在这“山庄”疗养院里,已住了多少时候?等等这些问题,如果有人向卡斯托普提出来——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连他自己也不曾提,因为他害怕对自己提这些问题,他就会用手指头儿像敲鼓似的敲击额头,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这个情况令他严重不安,程度甚至超过了他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当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询问他的年龄,他竟一时间失去了应答的能力。是啊,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更加严重了,因为现在卡斯托普已经压根儿不再搞得清楚,自己到底多大年纪啦!
这听起来可能荒诞离奇,但却远远并非闻所未闻或者绝无可能,而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我们每个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条件摆在了那儿,就没任何办法能保证我们不堕入对时间的茫然无知状态,也就是说连自己的年龄都不再知道。产生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我们体内缺少某种时间器官,也就是我们完全没有能力不依靠任何外在的参照物,仅凭自身的感觉就可以哪怕只是大致准确地确定时间的进程。不幸被埋在井下的矿工,失去了任何观察夜与昼更替的可能,在侥幸获救时猜想自己在黑暗的地底下,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熬过了三天时间。可事实上却是十天之久。有人也许会想,他们身陷绝境,必定感觉时间变长了。事实上呢,反而收缩到了不足实际长度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见,在促使神智迷乱的条件下,人的软弱无助更倾向于感觉时间极度地浓缩了,而不会拖长时间。
当然,现在没有任何人否认,汉斯·卡斯托普只要愿意,他也可以计算计算,使自己毫不困难地脱离对时间的无知状态,恢复头脑的清醒;同样,要是读者您健全的意识也讨厌含含糊糊,那也只需要稍稍下点功夫,就能做到这件事情。至于具体讲到汉斯·卡斯托普,他对此似乎并不特别有兴趣;仅仅得花些力气来摆脱迷茫懵懂状态,弄清楚自己在山上又长了几岁,就已不合他的口味;何况还有一种良心上的恐惧妨碍着他,——虽说显而易见的是对时间漠不关心,乃缺少良知的最恶劣表现。
如果还不能说环境令他存心不良,那也严重影响了他,使他缺少良好的意愿;这样一种情况,我们不清楚可不可以作为原谅他的理由。舒舍夫人已经回来了,只是回来时的情况汉斯·卡斯托普连做梦都想不到——但却又是在他梦想她回来的地方。时间又到了充满节日气氛的圣诞节前的一个月,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即天文学所谓冬季的开始,已指日可待了。可实际上呢,如果不照搬理论教条,而是着眼于是否下雪和寒冷,那么只有上帝知道冬天已经开始多久了,是的,这地方的冬天一年到头确实只有短暂的间歇,只是间或让一些骄阳似火、天空蔚蓝得近乎发黑的夏日代替;也就是一些在冬天里也让人觉得是夏天的日子,只要你不在意那原本在夏季的任何月份也一样会下的雪。关于这样的大混沌,汉斯·卡斯托普和已故的约阿希姆曾经聊过多次,说它模糊混淆了四季,剥夺了一年的月份和时序划分,从而将漫长无聊变得快活短暂,将短暂快活变得无聊漫长,以致拿约阿希姆曾经怀着厌恶说过的一句话来讲,时间就根本不值一提了。让这大混沌给模糊混淆了的,说到底不过是“仍然”和“又已经”这样一些感觉或者意识;——这就造成了那些最令人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和迷惑不解的体验之一种,卡斯托普上山第一天感觉到自己有不道德的倾向时,就尝到了这种体验:当时,在热热闹闹的餐厅里一日五餐地大吃大喝,他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感到了眩晕。
自此以后,卡斯托普这种知觉和精神的混乱更加严重了。尽管他对时间的主观体验已经削弱,或者已经消失,时间自身却仍有其客观现实性,只要它多久还在“活动”,还在“显现”。职业的思想家才会考虑他墙边搁板上的那只密封罐,是否不受时间影响;卡斯托普呢只是由于年少气盛,也一度思考过这样的问题。然而我们却知道,即使是传说中一睡七年的那个人,时间也没有放弃对他做工作。相传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天睡觉,一睡便睡了整整十三年;可是一位大夫对她的身体状况作出判断:她不再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而已经发育成为成年的女子。事情也只能是这样。死者已经死了,故人确已故去;他将有的是时间,就其个人而言,也就是完全没有了时间。不过这却不妨碍他的头发和指甲继续生长,不妨碍一切的一切……不过,我们不想再重复约阿希姆对此有过的武断说法;对这样的说法,当时未改平原习气的汉斯·卡斯托普曾产生了反感。他的头发和指甲也在长喽,看来长得还很快;经常地在“村子”正街那家理发店里,他就系着白围裙坐在活动自如的椅子里修剪头发,免得它们垂下来盖在耳朵上。他就经常这么坐着,或者说坐着就为跟那手脚灵巧、善于奉迎的理发师聊天,同时让他跟时间一起做自己的工作;要不他就倚着阳台门站在那里,从他那漂亮的丝绒套子里取出小剪刀、小锉子来,精心修剪自己的指甲,——蓦然间他又感觉到曾经有过的晕眩,而且还夹杂着某种恐惧,某种好奇的惊喜:晕眩这个词在此意义摇摆,一语双关,同时有着飘飘然和迷迷糊糊的意思,就是已不再能够区分“仍然”和“又是”,已经把两者搅和、混淆在一起,结果剩下的只有失去了时间意义的永远和永恒。
我们多次保证过,我们既不希望美化他,也不希望丑化他,而想他是怎样就说他怎样;因此我们就不愿避而不谈,他有对神秘玄虚的现象作沉思默想的癖好,甚至于乐此不疲,还有意识地诱发这样的思考,虽然经常也作相反的努力,企图克服自己的恶癖。他可以静静坐在那儿,手里摆着他的怀表——一只薄而光滑的金表,镌刻着他花体字姓名的表盖儿已经被揿开,低头望着那圆形的细瓷表盘,只见围绕表盘刻画着两圈黑红两色的阿拉伯数字,表盘上两枚精细而扭曲的金质指针各有所指示,只有那纤细的秒针孜孜不倦,在嘀嘀嘀地一个小格儿一个小格儿往前奔。汉斯·卡斯托普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颗秒针,想要阻止、拖延它几分钟,好让时光滞留在黑色的数字上。然而这针仍自顾自地一点一点迈步向前,根本不理那些数目字,只管走近它们、触及它们、越过它们、再抛开它们,与它们越抛越远、越抛越远,随后又重新开始,重新走近。这指针对时间、对分秒划分、对表盘刻度,统统麻木不仁。真希望它跳到了六十下能稍微停一停,或者至少发出一丝丝信息,让人知道这里有点事儿已经完成。然而,它那匆匆忙忙地、不加区别地越过一条条未标明数字的细线的神气,让人看出它路途上的所有数字和划线,对它来说统统不过是陪衬,因此它就只管走啊,走啊……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又把他这由玻璃表面罩着的玩意儿藏进背心口袋,任随时间自己流逝它的去。
年轻冒险家心理上发生的变化,叫我们怎样才能给平原上的正派人解释明白呢?他对时间的迷茫懵懂与日俱增。如果稍许宽容一些讲,要把现在与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分开,把这些相互像鸡蛋一样的时间分开,已经让他觉得有些困难的话,那么现在和眼下,就同样容易和可能跟一个月或者一年之前的那个“现在”,混淆不清以致模糊地成为“永远”了。不过呢,只要对于“已经”和“还是”的理性意识,还和“未来”泾渭分明,那就不知不觉会出现一种诱惑,就是把那些原本用于区分“今日”与过去和将来的关系名词,也即“昨天”和“明天”的含义加以扩展,并且适用于更大的范围。也许不难想象在一些更小的行星上面,存在着某种生物,遵循着更加细微的时间划分;对于它们“短暂”的生命来说,咱们秒针细碎、灵敏的跳动,已相当于时针的拖拉、迟钝。可是也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些生物,在其广阔的空间领域中时间不得不相应地迈开大步,于是乎“刚才”、“过一会儿”、“昨天”和“明天”这样一些表示距离的时间概念,意义就获得了极大的扩展。我们讲,这不只是可能的,而且以一种宽容的相对主义精神进行评判,或者遵循所谓“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习俗”的说法,甚至应该称之为合法的、健康的,也值得尊重。然而,一个年龄与卡斯托普相仿的地球之子,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学期原本都应该还起巨大作用,还会在生活中带来许多的变化和进步,——可是有一天,他却沾染上恶习,或者说有时候竟随波逐流,不再讲“一年以前”,而是用“昨天”和“明天”代替“过去了一整年”的说法,对他我们又该作何感想呢?这里毫无疑问适合用上“迷惘与混乱”这个评语,以表示我们极大的忧虑。
地球上存在一种生活状态,存在一些地域环境——以我们眼前所处的情况,使用“地域”一词无妨,在这样的状态和环境下,上述模糊、混淆时空距离以致于昏头昏脑到了不见差异的情况,在一定意义上是自然和理所当然地会发生的,所以嘛,假期里让自己来沉溺于如此迷人的状态几个小时,应该讲无论如何都合乎情理。我们说的是海滨漫步来着,——对这样的境况,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什么时候不满怀热烈的向往,——我们知道喽,生活在这儿的冰天雪地里,使他喜欢回忆故乡柔软的沙滩,在回忆时心存感激。我们相信,我们提起这一美妙的失落之感,读者也会凭经验和回忆给我们响应。你在沙滩上走啊,走啊……这么走着,你将永远不会及时转身往回走,因为你已失落了时间,你已失落了自己。哦,大海,我们坐得远远儿地谈论着你,我们对你献上我们的思念、我们的爱恋,你呢,也该进入我们的故事,明明白白地,大声疾呼地,进入我们的故事,就像你永远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心中,过去这样,现在这样,将来还是这样……汹涌呼啸的无垠荒漠,顶上撑着灰白色的大幕,湿乎乎的空气侵袭人的皮肤,让我们嘴唇上老有盐碱味儿。我们走啊,走啊,走在富有弹性的沙地上,但见四处散乱着海草和小小的贝壳,耳边却被海风环绕。这博大、广袤而又柔和的风哦,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坦坦荡荡,在辽阔的天地间刮来拂去,造成我们头脑里微微的迷醉,——我们继续漫步,漫步,看着海潮涌过来又退开去,任随它用泡沫翻卷的舌头,舔舐我们赤裸的双脚。潮水像煮沸了,色泽既明亮又幽暗,一浪高过一浪地喧嚣着,像绸缎一般摔打在平缓的岸边上,——极目望去,哪儿都如此,远方的浪峰上也如此,都是此起彼伏、沉浊持久的汹涌咆哮,搞得人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世界的任何其他声音。深沉的快慰,有意的遗忘……让我们闭上眼睛,投进永恒的怀抱!可是不,你瞧啊,在那灰绿色的汹涌的远方,在那海面急速缩减成地平线的所在,浮着一只帆船。哪里?什么地方?有多远?有多近?你不知道了。你恍惚迷茫地失去了判断。要说出那帆船离岸边有多远,你必须知道船本身的体积有多大。是小而且近呢,还是大而且远?你的目光迷失在了无知之中,因为你本身没有任何器官和感官给你提供空间的信息……我们走啊,走啊,——走了已经多久?已经多远?这也不明不白。我们的脚步始终没有任何变化,这儿如同那儿,刚才如同现在和以后;时间溺死在了空间没有量度的单调中,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不再成为运动,如果周围全一个样儿的话;既然运动不再成为运动,那这里便不存在时间。
中世纪的经院学家企图证明,时间只是幻觉,它的运行归根到底只是我们各种感官的产物,事物的真实存在只限定于恒定不变的现在。那位首先产生这种感想的博士,他可曾漫步海滨,——他的嘴唇是否尝到了永恒的淡淡苦涩滋味儿?我们无论如何得重申一下,我们这儿讲的只是度假的权利,只是闲暇时光的胡思乱想,它们很快就会让富有德行的智者厌烦,就像一个健壮的人会厌烦一动不动地躺在温暖的沙里。批评人的认识手段和形式,质疑它们的纯粹有效性,恐怕是荒唐、过分、心怀叵测的吧,要是其中夹杂了任何其他意念,而不是仅仅想给理想划出它不可逾越的界限,指明越过了界限,必然懈怠其本身的任务。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么一个人,我们只能心存感激,因为他告诉那个我们关心其命运的年轻人,那个遇上机会就让他优雅地称作“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的青年,他以教育者的坚定口吻告诉他:形而上学乃是“邪恶的”东西。而我们呢,为了最好地缅怀一位受我们爱戴的死者,却要指出,批判原则的意义、意图和目的,只能是一个,也只允许是一个,这就是责任感,就是生活赋予的使命。是的,立法的智慧给理性划定了严格的界线,可同时也在这界线边上竖起了生活的旗帜,并且发出宣告,投身于这面旗帜之下,乃是人作为战士必须尽的职责。能把这算作原谅年轻的卡斯托普的理由吗?能设想是这使他更加沉溺于那些有关时间和永恒的胡思乱想,以致他那忧郁的军人表兄要喋喋不休地说他“狂热过度”,结果堪忧呢?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体面人,在理所当然地以“国际”作标榜的“山庄”疗养院里,已经住了相当时候。佩佩尔科恩是一个荷兰殖民者,一个来自爪哇的咖啡种植园主,因此微微带有一点有色人种的味道;他的名字叫皮特·佩佩尔科恩——他就这么称呼自己,例如当他说什么:“现在皮特·佩佩尔科恩要来瓶烧酒润润喉咙了。”就习惯这么讲,不过他所有这些个人的特点,都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都不成其为到了晚上十一点我们还来讲他的故事的原因:在贝伦斯大夫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领导的这所疗养院里,伟大的主啊,真是太丰富多彩,太斑驳陆离啦!眼下院里甚至住着一位埃及公主,也就是曾经送给贝伦斯顾问一套很值得玩味的咖啡具和斯芬克斯的那位;她的形象举止异常引人注目,让尼古丁熏得黄黄的手指上戴满戒指,头发剪得很短很短,除了吃正餐的时候一身巴黎时装,平时却穿着男人的休闲西服和笔挺的裤子游来荡去,对一帮男士似乎视而不见,偏偏只对一位犹太裔的罗马尼亚女人大献殷勤;这犹太女人让人家称她作兰道埃尔太太。与此同时,公主殿下却让帕拉范特检察官爱得失魂落魄,以致忘掉了自己原本醉心的数学。不仅公主本人令人目不暇接,在她为数不多的随从中还有一名骟过了的摩尔黑人;这家伙一副病弱胚子,尽管是个施托尔太太喜欢拿来戏耍嘲弄的阉鸡公,却好像比谁都更加贪生怕死,自打见了透过自己的黑皮肤拍下来的片子,就一直垂头丧气……
与这摩尔人相比起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皮肤几乎算不上有颜色。设若我们像前面一样,给小说的这一节也冠上“又来一位”这么个小标题,那么谁都不用担心在此又多了个引起精神混乱的角色,又多了个夸夸其谈的说教者。不,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其人绝不是要叫世界产生逻辑混乱。我们会看见他完全属于另一类型。至于这样一个人怎么同样会令我们的主人公意乱心烦,下面自有分晓。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抵达达沃斯车站乘的是舒舍夫人同一班夜车,上山庄疗养院来坐的是她同一辆雪橇,然后又同她一起在餐厅里吃了晚饭。他们不只同时到来,而且一块儿到来;这种一块儿并未到此为止,例如在餐厅里安排座位时便继续了下来:荷兰绅士与回归原位的女病友一起,也坐在了“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对着那个给大夫预留的座位,也就是教员波波夫曾经作过疯狂而含义暧昧的表演的那个位置,——这种一块儿叫善良的汉斯·卡斯托普乱了方寸,因为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宫廷顾问曾以自己的方式给予暗示,让他知道了克拉芙迪娅归来的日期和时辰。贝伦斯提前对他说:
“哎,卡斯托普,小老弟,忠诚的等待即将得到回报。明儿个傍晚小猫咪就要溜回来喽,我收到电报了。”
不过只字未提舒舍夫人并非独自归来,也许连他本人也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跟佩佩尔科恩一起回来,而且还是一对儿;——至少第二天汉斯·卡斯托普对他提到这个情况,他显得惊讶和意外。
“我也不能告诉您,她在哪里钓到他的,”贝伦斯解释说。“显然是旅途中的相识,我猜想在从比利牛斯山那边过来的时候吧。是啊,您这失意的情郎,您暂时得容忍一下这老兄,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关系非同一般喽,您明白。看样子,他俩甚至旅途花销都合在一起了。根据我听到的所有情况,那男的有钱得要命。退了休的咖啡大王啊,您得知道,带着个马来仆人,够排场不是。再说呢,他肯定不是来玩玩儿的,看来除了酗酒引起的痰滞塞,还有染上已经很久的恶性疟疾症状,您懂吗?一种顽固的隔日疟。对他您必须有耐心。”
“没什么,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同时心里想:“那你呢?你心情怎么样?你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吧,你这个脸颊发青的老鳏夫,我要没有搞错的话,你早就对人家心怀鬼胎,用画油画当幌子。你话里充满幸灾乐祸,我感到,可实际上咱俩只能同病相怜,在佩佩尔科恩问题上是一定意义上的难兄难弟。”
“一个怪人呗,确实与众不同啊,”卡斯托普打着手势形容说。“身体壮实,须发稀疏,这是我对他的印象,至少是今天早餐时我获得的印象。身体壮实却又头发稀疏,我的意见是必须用这两点来形容他,尽管两者通常似乎统一不到一起。他却是高大、魁梧,喜欢叉开腿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前面垂直的裤子口袋中;他那裤袋,我必须指出,确实是直着缝在前面的,而不像您、像我或像其他上流人士那样缝在侧边。当他那么叉开腿站着,按荷兰人的习惯上腭音很重地说着话,确实是给人一个十分壮实的印象。只不过呢,他下巴上的胡须稀稀落落,就是既长又稀疏,叫人觉得数也数得过来;还有他的眼睛也又小又黯淡,简直叫我怎么都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他总是拼命睁大眼睛,然而毫无用处,反倒只是使前额上的皱纹更深更显;这些皱纹一直从他的鬓角牵上来,到了上边则横贯整个额头。您知道,他的额头又高又红,立在周围的头发虽说长长的,却很稀疏;眼睛呢小而黯淡,不管他怎么睁大。还有他那紧身马甲,叫他看上去有了点教士的味道,虽说他那套礼服是格子花的。这就是今早上我对他的印象来着。”
“我看呐,您真是盯上他了,”贝伦斯应道,“不过,好好研究一下此人的特点,我觉得也是对的,因为您毕竟得接受和适应他的存在嘛。”
“是啊,我们是得好好注意他。”汉斯·卡斯托普说。——这样,给那位新来的不速之客绘制一张大致不差的像,就成了他的任务;事实上,这任务他完成得不坏,——要让我们来完成,结果未必会好多少。无论如何吧,他进行观察的位置有利之极:我们知道,克拉芙迪娅不在期间,他的座位移到了与“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相邻的一席,两张桌子并排着,只是人家的那桌更靠近露台的门罢了;而且汉斯·卡斯托普和佩佩尔科恩一样,都面向餐厅窄的一头坐在那儿,也就是所谓肩并肩坐成一排,只是汉斯·卡斯托普还稍稍靠后一点儿,这样观察起来既轻松又不易被发现;——至于斜对面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他则将她侧影的四分之三,收入了眼底。对于他那天才的素描,可以补充完善的大概是:佩佩尔科恩的上嘴唇胡子刮光了,鼻头大而多肉,嘴巴同样挺大,嘴唇线条却不规整,像是给皲裂开了。还有,他的手虽然也挺宽大,却蓄着尖尖长长的指甲,说话时很喜欢打手势。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尽管汉斯·卡斯托普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就像一位乐队指挥似的,他的手势漂亮、精准、细腻、娴熟而富有吸引力、感染力,有时将拇指跟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儿,有时又慢慢地平伸出宽阔的、指甲尖长的手掌,像是要平息什么,像是要引起重视,但在别人重视了并且含笑聆听之后,他却又令人失望地大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议论;莫名其妙得不只是令人失望,——或者说也不真令人失望,更多的是叫你又惊又喜;要知道,他的手势如此细腻、有力并且意味深长,已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言语的缺失,并引起听者精神上的满足感、娱乐感和丰富感。有时候他根本不再发议论。他只把手轻轻抚在左边的邻座即一位年轻的保加利亚学者的小臂上,或者是抚着右边的舒舍夫人的手臂,然后再把这只手斜着向上抬起来,要求人家保持沉默和神经紧张,一边听他准备说的话;同时他眉毛扬得高高的,致使额头上的皱褶变得深而又深,而且直至弯向了外眼角,脸上活像戴了个面具——坐在一旁的人已经屏住呼吸,随后他低头瞅着面前的桌布,张开嘴唇干裂了的大嘴,像即将发表什么惊天动地的宏论似的。这么坚持了一小会儿,他却吐出一口长气,然而什么也不讲,像是示意大伙儿可以“稍息”了似的又开始喝咖啡;他喝的咖啡特别浓,因此也就用一只他个人专用的咖啡机烹制。
喝完咖啡,他又开始行动。俨然如同一名指挥家,他手一挥大伙儿就停止休息闲谈,恢复了安静,正在乱糟糟地奏响的各种乐器也不再出声,只待他姿态优雅地发出指令,整个乐队便精力集中地开始演奏,——要知道他那白发婆娑的大脑袋,他脑袋上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那额头上一道道深重的皱纹,那下巴上长长的胡子,那痛苦地咧开的嘴巴,都使他拥有不容争辩的权威,大伙儿只得乖乖儿地服从他的指示。谁都一声不响,只是含笑瞅着他,等着他,时不时地也有谁冲他点头笑笑,意思是给他鼓励。他于是嗓音低沉地开了口:
“女士们,先生们。——好的。一切都好。行——啦。不过希望各位注意,——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不能够忽视……不过这点没什么好再讲。我需要讲的不是这个,而主要是也唯一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加之于我们的——我一再反复强调这个词——不容推脱的职责……不!不,女士们,先生们,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好像我……想到哪儿去喽,好像我……行——啦,女士们,先生们!完全行啦。我知道咱们意见完全一致,既然如此: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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