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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丝的必死(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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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恨他们,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我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当天晚上,她又重新体验到了这种感觉,“她越来越经常地体验到这种奇怪而又强烈的感觉:她与这些长着两条腿,颈上顶着个脑袋,脸上长着张嘴的生物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可是这种感觉,拿它该怎么办呢?阿涅丝立刻问自己。“如何在这样一个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活?怎么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呢?既然自己已经不再把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当成自己的欢乐和痛苦,既然已经不知道如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对于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始终贯穿着昆德拉的作品),第一种答案当然是斩断和他人的一切往来,和阿尔塞斯特一样,在“这地球上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地方”,可以回到自我,忘却他人。这种方案我们可以称为是浪漫的解决方案,是夏台尔顿或《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中的让-雅克:“既然我只有在自己身上找到安慰、希望和安宁,我就只能并且只愿意关注自己。”

但是,阿涅丝意识到“但是远离尘世远离人群的地方并不存在”,而可怜的卢梭,如果他今天仍然躲到他那安静的圣皮埃尔小岛上,躲到比埃尔湖的中央,他会有电话,他会听到他收税员的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而他家花园的灌木丛里挤满了准备用摄像机使他不朽的读者。在这个“意象学家”的时代,这个普遍联系和快速镜头的时代,修道院彻底消失了。哪怕奇迹存在,在不知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座修道院,在世界的另一头,躲在那里品尝“与自己灵魂对话的甜蜜”又有什么用呢?因为灵魂本身只能提供一种孤独的幻觉?甚至躲避在小岛上的让-雅克也仍然是并且更是生活在社会里,生活在形象的自我、所有人注视下的自我和与所有人斗争的自我组成的集市中。“尘世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结束了。”他承认,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上帝是公平的;他要我承受痛苦;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就随他们去吧,随命运怎么安排;让我们学会毫无抱怨地承受;结束之时所有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我迟早也会如此。”不管这位漫步者有多么孤独,他的《遐想》仍然是他投入不朽之役的武器。

总而言之,自我不再能是“与人类脱离”的避处,甚至恰恰相反,以至于对于阿涅丝而言只有一种脱离人类,“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的真正办法:那就是与她自己决裂,废弃定义她那个自我,使她变得可见、可确认、可命名,使她成为别人的同谋,痛苦地成为别人所折磨的那一切。如果说洛拉是捍卫自我的斗士,那么阿涅丝可以说是自我的叛离者。

因此,尽管这姐妹俩具有某些相近的特征,也会经历某些相近的场面,可是她们之间的对立使得这些相似之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尽管姐妹俩都有戴墨镜的习惯,对于洛拉来说,她戴墨镜是为了增强她那张脸的存在,而阿涅丝则完全是为了隐藏或是为了抹去那份存在。还有那两个非常色情的场面,洛拉和阿涅丝都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并且被他们脱去衣服。洛拉的这个场面发生在地铁的过道里,两个流浪汉抓着她的手,撩起她的裙子,让她在行人中跳舞。阿涅丝的场面发生在饭店的房间里,鲁本斯和他的朋友分别站在她的两侧,看着她镜中赤裸的身体。这两个场面的相似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其中蕴含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地点(一边是喧闹的公共场所,而另一边是私密而安静的)、色彩(滑稽的和静默的),尤其是两个女人的态度:洛拉张开双臂,冲着人群微笑;阿涅丝则护住自己的乳房,无动于衷地望着镜子,其他什么也不看。

姐妹俩还都有一个胜过任何言语的手势。在洛拉这里,是将双手放在胸前,然后向前掷出,与在她之前的贝蒂娜·冯·阿尼姆一模一样,这是“不朽欲望”的具体表现,也就是说是存在的扩张,是将她的自我扩大到超过她自我的无限之中;就好像她通过这个手势是要胜利地展现她的面孔,并且扫清眼前一切有可能出现的障碍,就像她是在用手推开世界的另一面,从而减轻她的自我,让她的自我展翅飞翔。(引导阿涅丝死亡的那个意图自杀的年轻姑娘也有相似的手势,“站在马路中央,(……)张开双臂,仿佛在跳芭蕾。”)至于阿涅丝,她在跳舞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舒展双臂的动作,可是她伸出双臂后立刻就在面前交错开去,遮住自己的脸。鲁本斯在这个动作中读出她的羞耻心,读出她避开目光和与外界割断联系的愿望;我们也可以这样看,但对于阿涅丝来说,这也许仍然是同一回事,她折回自我,抓住自己的灵魂,并且保持灵魂与身体的对立,仿佛如此牢牢抓住就可以不再飞走。这个手势,我们可以称为阿涅丝必死的手势,它表达了一种拒绝,拒绝自己的形象,拒绝穿越自己的界限,更表达了一种自我消失的欲望。

因为消失是阿涅丝一生的追求,就如阿涅丝的父亲在撕毁平生那些照片时一样,父亲也是要消失,死后不再为任何人所见。自我的消失,“灵魂”的消失,她身上一切残留的田园牧歌的痕迹的消失,不朽欲望的消失。与用“加法”努力培植自我特性的洛拉正相反,阿涅丝用的是抛弃的方式,使她的自我越来越稀薄,减掉身上以定义她的名义使她看上去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脱离他们,就是将自己减到最少:不再有名字,也没有脸,没有任何手势,不再从自己的形象中认出自己。

阿涅丝的这种方法让人想起瓦雷里笔下的自恋男子,他在喷泉池中惊异地看到“那位先生”,宣布自己与他毫无共同之处。这种自我的陌生感以及偶然特性将瓦雷里的自恋与纪德式的自恋区分开来,瓦雷里的自恋表现为对任何特性的拒绝,通过一种系统化的消失:“他说话的时候,(泰斯特先生)从来不抬起手臂或伸出手指:他早已杀死了他的傀儡。”

但是阿涅丝与瓦雷里的相似之处也仅限于此。如果说瓦雷里的减法意在缩减那个“偶然”的自我的领地,那只是为了更好地让位于另一个自我——突出于前一个自我之上的纯粹的意识,另一个自我不会接受前一个自我强加于它的狭隘定义,因为它觉得自己是“没有脸、没有根的存在的直接而相像的女儿,所谓的根不过是宇宙的企图所起的作用罢了……换句话说,对于瓦雷里来说,逃离自我是通过上层建筑来实现的,是思想上的行动(甚至是构成性的行动);如此脱离尘世,并且宣称自己无边无际,因为对于它来说自己的消失也是不可想像的。在瓦雷里对神话的诠释中,最终自恋先生为了搅乱喷泉池子里的水从中找到自己不朽的存在,于是在自己的倒影中沉没。

阿涅丝的幻觉则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当然,通过洗去“自我的肮脏”,她的确感到自己得到了解脱:而一减再减最终的结果导致为零。但是她的解脱更为激进。和她的自我一起消失的是她不朽的欲望,还有所有一切将她和她的同类联系在一起的仇恨或是统一。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拴住她了,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继续存在,除了“时间的声音和天空的蔚蓝”。安宁不是来自于尘世之上,不是回到自我。它只是简单地放下武器,然后消失:是承认自己的必死性。

安宁不能够通过自杀来完成,像洛拉或是公路上的年轻女人那样,因为自杀对于自我来说仍然是一种想要战胜死亡以及与尘世和他人相比更喜欢自己的一种方式。恰恰相反,它只有通过自我放弃,通过脱离自己所有的形象来实现,除了极致的简单和存在悄无声息的安宁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和那些仓促的读者所想像的正相反,阿涅丝并没有自杀:她只是在致命的事故突然出现之际,承认并且迎接自己的死亡。

因此,在这天下午,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阿涅丝躺在小溪边,进入了生命中最后阶段:“最短最秘密的阶段”,有点像打发走贝蒂娜的歌德所经历的那个午后。就在穿越“从生命此岸通往死亡彼岸的神秘之桥”的时刻,那个充满“疲惫”,厌倦了自我和自己所有欲望的存在,只希望自己能够一边欣赏窗外的树木一边悄无声息地消逝。歌德想,“很少有人能够一直到达那个极限,但是对于到达的人来说,那儿的什么地方一定存在着真正的自由。”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阿涅丝没有像瓦雷里笔下的自恋男子那样投入溪水。她所要的,是让溪水继续流淌,然而除了溪水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在溪水的表面,所有的形象最终都蒸发了。而阿涅丝对自己说:

人生所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

生活,生活并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这尘世中带着痛苦的自我。

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存在:变成喷泉,在石头的承水盘中,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

在昆德拉关于存在的思考中,这个场面似乎已经是极致了,在这个极致的界限之外,我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袁筱一译)

?刊于《无限》(L'infini)杂志第三十五期,一九九一年秋季刊,页八三至九六。​?见《玩笑》(Laplaisanterie)第三部第十九章[马塞尔·艾莫南(MarcelAymonin)原译,后由克洛德·库尔托(ClaudeCourtot)及作者本人大量修订,最终定本。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三百七至三八八]。​?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L'Insoutenablelégèretédel'être)第三部第七章[弗朗索瓦·克雷尔(Fran?oisKérel)原译,后由作者修订。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一四一至一四二]。​?见《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Entretiensurl'artdelacomposition),《小说的艺术》(L'artduroman)第四章(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页九一至一二二)。​?保尔·瓦雷里(PaulValéry),《莱奥纳多·达芬奇的方法导论》(IntroductionàlaMéthodedeLéonarddeVinci)[《瓦雷里全集》,让·伊提艾(JeanHytier)主编,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版,一九五七年,卷一,页一一九〇]。​?见《笑忘录》(Lelivredurireetdel'oubli)第六部第七章[弗朗索瓦·克雷尔原译,后由作者修订。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二五三]。​?见《雅克和他的主人,一出向狄德罗致敬的三幕剧》(Jacqueslefatalisteetsonma?tre,hommageàDenisDiderot)第三幕第四场(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一,页九一)。​?见《笑忘录》第六部第八章(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二三七)。​?玛格丽特·德·纳瓦尔(MargueritedeNavarre),《七日谈》(L'Heptaméron)第二天第十九个故事[见《十六世纪的法国小说家》(Conrtursfran?aisduXVIsiécle),皮埃尔·儒尔达(PierreJourda)主编,伽里玛出版社,一九五六年,七星文库版,页八四六。]​?见《七日谈》,序言(页六〇九)。​?博卡斯(Boccace),《十日谈)(LeDécaméron),引言[让·布尔西埃(JeanBourciez)翻译主编,巴黎,加尔尼埃出版社(Garnier),一九六七年,页二三]。​?见《十日谈》,引言(页二一)。​?列夫·托尔斯泰(LéonTolsto?).《战争与和平》(Laguerreetlapaix)卷一,第三部第十六章[伊莎贝尔·盖尔蒂克(ElisabethGuertik)译,巴黎,简装本书库版,一九六八年,卷一,页三四六。]​?保尔·瓦雷里,《我的浮士德》(MonFaust)第二幕第五场(《瓦雷里全集》,卷二,页三二一至三二三;第一幕,第二场,页二九八至二九九)。​

?见《大写的牧歌与小写的牧歌——重读米兰·昆德拉》(L'idylleetl'dylle:relecturedemilankundera),《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后记(巴黎,伽里玛出版社,弗里奥文库版,页四七五至四七六)。​?见《生活在别处》(Lavieestailleurs)第六部第十章(弗朗索瓦·克雷尔原译,后由作者修订。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三五五)。​?《小说的艺术》第二章(页四九)。​?见《小说的艺术》第六章第二节(世界小说丛书版,页三四〇):“除了向主人公布下的陷阱,小说还能是别的东西吗?”​?汉娜·阿伦特(HannahArendt).《人的状况》(Conditiondel'hommemoderne)第二章[乔治·弗拉狄埃(GeorgesFradier)译,巴黎,加尔曼-列维(Calmann-Lévy)出版社,阿高拉丛书版,一九八三年,页九六]。​?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LesRêveriesdupromeneursolitaire),漫步一[亨利·罗迪埃(HenviRoddier)主编,巴黎,加尼埃-弗拉芒壁翁(Garnier-Flammarion)出版社,一九六四年,页四〇。​?让-雅克·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漫步一(页三九)及漫步二(页五四)。​?有关主题见一九三一年保尔·瓦雷里《备忘录》(Cahiers)中一则注释[朱迪特·罗宾逊(JudithRobinson)主编,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版,卷一,页一二八]。​?保尔·瓦雷里,《与泰斯特先生在一起的晚上》(LaSoiréeavecMonsieurTeste,《全集》卷二,页一七)。​?保尔·瓦雷里,《注释和题外话》(Noteetdigression,全集》卷一,页一二二二)。​

《不朽正义高达》阿涅丝的必死(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