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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跟妈摆臭谱,你干公安的怎么啦,干公安的怎么啦,公安局又不是和尚庙,想娶媳妇还不得将就点。”
谈不下去,五四斜楞着眼睛,干脆不搭话茬了。妈的火儿又窜上来,使劲儿推搡他的背,“去,甭想耍赖,跟丽明赔不是去,听见没有?”他背上啪地挨了一掌。
索性,他一拉被子,仰天躺下去了。“我生不求人,死不求鬼,谁爱去谁去。”他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气愤。
她猛地掀开他的被子,抄起扫炕笤帚,在他的肩头啪地一记,火辣辣的,“我叫你不去,我叫你不去,你当你是公安局的妈就不敢打你啦,没那门儿,看我今儿晚上能叫你舒坦了!”
又一记笤帚疙瘩飞下来,五四一翻身下了床,抄手抓了一件衣服,往肩膀上一抡,话也不说,一摔门就跑出去了。他听见妈在他身后哆嗦发哑的声音:
“黑灯瞎火的,你要干什么呀?”
干什么?走!逼急了,我不回来!他心里直发狠。
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在街上走。顶着风。风,透过薄薄的衣服,一直把胸口吹得透凉。今年的五月真冷。唉,他这是干嘛呀!为了一个葛建元,得罪了凌队长,得罪了杜丽明,又得罪了妈。搞成了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德行,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错!
黑灯瞎火的,风又大,上哪儿去?火车站?
他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到火车站“刷夜”的事儿了,嘴上想笑,鼻子却酸溜溜的。那年,他刚刚上初一,十三岁,十三岁的人在家挨了打,已经懂得并且敢于跑出去“刷夜”了。
十三岁啊,青春少年!
可他的少年,哪儿有一点青春浪漫的味道啊,甚至连一点值得怀念和留恋的记忆也没给他留下。那时候,每天除了在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应付两节“语录课”之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和那辆拣废纸的小车子做伴了。哦,他忘不了那小车子——一个十三岁孩子的手生产出来的“生产工具”。
现在想想,那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底下用木板拼成三角形,装上三个在杂货店里买来的大轴承当轱辘,上面再架上只筐。这种小车子在当年北京城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时,小伙伴们一齐野腔无调地唿哨着,能把车子蹬得哗哗地响彻一条街,倒也威风则个!直到七十年代以后,这拣废纸的大军才慢慢在城圈子里绝了迹,大街上再也听不见那震耳欲聋的轱辘声了。人们也许都忘了,当年拣废纸还真能算个生财之道呢,满街贴的大字报足有两寸厚,用小刀边戳边扯,一会就能扯一大筐,随手抓挠个三两张毛票儿,简直玩似的。他从小是老实孩子,三毛也好,两毛也好,回家照例如数上缴,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多少“秘”起个三毛两块的做体己,也只有那一次,他被伙伴们激火儿了,三毛钱全搭了份子和大家一起买了猪头肉,站在马路牙子上狂嚼大咽地吃了。他不是熬不住嘴馋,而是受不了别人老说他穷光蛋。十三岁,从那会儿他就这么爱面子。
就是那一次,妈打了他,也是用扫炕笤帚,他一气之下跑到火车站来了,就在大厅东侧楼梯的拐角那儿忍了一宿,第二天也不敢回家取书包,就那么空手空腹地上学来了。他没想到前院儿的梁大爷他们好几个人,陪着妈一大早就在学校门口堵着他呢。妈没再打他,抱着他就哭起来了,反倒是一向疼爱小孩儿的梁大爷,戳着他的脑门儿骂:“猴崽子,人不大气性不小,打是疼骂是爱,你妈再打也是你妈,你这一撒丫子,看把你妈急成什么德行啦,好家伙,真敢一宿不回来,不怕流氓把你拐了去吗?”
他也抱着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妈,我再也不买猪头肉啦,再也不乱花钱啦,再也不跑啦。”
十七年过去了,妈妈的声音,梁大爷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都还是那么熟近,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刚刚下了保证,今天,就又出来“刷夜”了。可是今天,他已经大了,妈是无须再担心他会被流氓拐了去的。
火车站的大厅里,灯光明亮。他顺着电梯上了二楼,漫无方向地往前挪着步子。提着大包小篮的出门人不时撞在他的身上,大呼小叫地往检票口跑去,相形之下,显得他那么闲散、无聊、多余,格格不入。他站住了,漠然望着前面横廊上那一排新华书店的柜台,脚下却不知该往哪儿走。
“叔叔,请问几点了?”
“呃——,没戴表,对不起。”
怎么着,连这么高的小伙子都要叫他叔叔了?他那么显老吗?可实际上,他连个老婆还没有呢,不,连个女朋友还没有呢。
几点了?大概快十点了吧,可卖书的柜台这儿,仍然生意兴隆,他呆呆地信步近前,眼睛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书上扫过去,脑子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似乎也是一片赤橙黄绿的光谱,或许只是书架上那片颜色在大脑中的单纯折射。身边,突然有一声嫩声嫩气的东北话飘进他的意识,“妈,我要那本小松鼠。”哦,一个小男孩儿,四五岁,虽然东北话土得掉渣儿,可在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嘴里,却又显得稚气引人了。“那不是松鼠,那是狐狸。”当妈的柔声哄着:“咱们不要狐狸,狐狸坏。”“我要……”“狐狸坏,狐狸……”
狐狸坏吗?他仿佛又回到亮堂堂的教室里,操着朗朗的童音,理直气壮地向老师提这个认真的问题了。
“孩子们,从前有个狐狸,它看见了架子上的葡萄,馋坏了,可是葡萄太高,狐狸扑了几次都没够到,临走时,它说‘这葡萄是酸的。’”
就为老师讲的这个故事,他把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把钢镚子全拿出来,买了小小的一串葡萄和一张动物园的门票。他几乎把那串葡萄一颗一颗全部扔进狐狸的笼子里了,可那懒洋洋的狐狸连闻都不肯闻一下。狐狸吃葡萄吗?不,他证明了狐狸是不吃葡萄的,老师讲的故事是没有根据的。
对了,从这件事儿上就能看出他这个死认真的脾气,真可以算得上由来已久了。他当时就是转不过那个弯儿来,老师干吗没凭没据的跟狐狸过不去呢?
《我不是警察电视剧》7(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