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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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欢她自己也不喜欢她的样子。所有的人中,就伊夫·弗雷姆不喜欢她自己的样子。她自己的美丽正是自身的丑陋,好像那个可爱的女人生来脸上就横着一大块紫色疤痕。对生为这个种类的愤慨和气愤从没离开过她。她就像阿瑟·米勒笔下的纽曼先生,她也不是她的脸。
“你一定想知道弗里德曼的事。让人讨厌的家伙,不过弗里德曼不像多丽丝是个女人。他是男人,他富有,他保护伊夫不受到那些诸如她是位犹太人给她压迫甚至压迫更多的事的影响。他为她理财。他要让她富起来。
“顺带说一句,弗里德曼鼻子很大。你会以为伊夫一看到他就会逃开——黑皮肤的小个犹太人,地产投机商,大鼻子,两腿弯着,穿着阿德勒式垫高的鞋子。甚至说话还有口音。他是那种鬈头发的波兰裔犹太人,黄里带点红的头发,说话带母语口音,有吃苦耐劳的小个移民的活力和精力。他胃口很好,是个讲究吃喝的敦实的人。尽管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据所有报道,他的阴茎还要大,看得见它凸出来。要知道,选择弗里德曼是她对彭宁顿的反抗,就像选择彭宁顿是她对米勒的反抗:这回你嫁给了一类夸张的人,下回就嫁给与之对立的那类夸张的人。第三回她嫁给了夏洛克。为什么不呢?二十年代末,默片时代几乎结束了,虽然可以发音了(或者正是因为如此,因为在那时这太做作),但她从没演过有声电影,现在是1938年了,她怕自己会再也不工作了,所以她找了这个犹太人,为的是一般人找犹太人要的,金钱、生意和纵欲。我想一时之间他让她在性上苏醒了。这种共生并不复杂。是一场交易。这场交易她输光了。
“你一定记得夏洛克,你还记得《理查德三世》。你想安妮夫人会远远避开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一百万英里。他是谋杀她丈夫的邪恶之徒。她啐他的脸。‘你为什么啐我?’他说。‘真愿它是致命的毒药,’她说道。然而接下来我们知道的是他向她求爱赢得了她。‘我要她,’理查德说,‘但不会留她太久。’邪恶之徒的色情魔力。
“伊夫丝毫不知道如何反对或者如何抵抗,不知道如何处理辩论或意见不和的情况。但是每人每天都要反对抵抗。不必成为艾拉,但每天都需要镇定自己。可对伊夫来说,每个冲突都被看作是一次攻击,就拉响了警报,空袭警报,从来没有理性的判断。这一秒钟还是勃然大怒,满怀恨意,下一秒钟就屈服了,投降了。这女人外表纤细柔和,却给事事弄得很迷惑,怀着愤懑的情绪,被生活,被她的女儿,她自己,她的不稳定,她从上一分钟到下一分钟间全然的动摇破坏了——而艾拉爱上了她。
“他对女人,对政治都没有识别力,他却完全地忠诚于两者。对事事都抓紧,同等地过于投入其中。为什么是伊夫呢?为什么选择伊夫?他要这世上的东西尽最大可能配得上列宁、斯大林和约翰尼·奥戴,所以他就把自己和她纠缠在一起。以各种形式响应被压迫者,而对他们所受压迫的反应恰恰是错误的。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我倒奇怪我会如何把他的自大当那么一回事。唔,兄弟间一定是这样的——不拘泥于怪诞的事。”
“帕梅拉,”默里突然说道,要克服了一点小障碍——他的头脑上了年纪——才想起这个名字。“西尔菲德最要好的朋友是个叫帕梅拉的英国女孩。吹长笛的。我从没见过她。只听人对我形容过。看到过一次她的照片。”
“我见过帕梅拉,”我说,“我认识帕梅拉。”
“动人吗?”
“我那时十五岁。希望碰上从没听说过的事。这样每个女孩都是动人的了。”
“据艾拉说,是个美人。”
“据伊夫·弗雷姆说,”我说,“是‘希伯来公主’。我遇见她的那晚她这样称呼帕梅拉。”
“还有什么?她需要浪漫地夸大一切。夸张洗涤了污点。如果你是位希伯来女人,想在伊夫·弗雷姆的家里受到欢迎,最好你要是个公主。艾拉和这个希伯来公主有过一段感情。”
“是吗?”
“艾拉爱上了帕梅拉,想要她和他一起逃走。他常在她没事的那天带她去泽西州。她在曼哈顿有自己一处小公寓,在小意大利区附近,距西十一街走路十分钟远,但艾拉到她的地方是危险的。这样个头的人走在街上不能不让人注意到,那时他又在市里四处演出林肯的演讲,免费为学校演出,格林尼治村很多人都认得他是谁。他总在街上和人聊天,问他们都做什么,告诉他们他们是如何上了社会体制的当。所以,周一时他带那个女孩到锌镇去。他们一起度过白天,然后他拼命开车赶回去吃晚饭。”
“伊夫知道吗?”
“从来不知道。从未发现过。”
“我那时是个孩子,也不能想象有这事,”我说。“从来没把艾拉当作是喜欢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与他穿着林肯礼服的样子不相称。我太执着于对他的早期印象了,就是在现在,我也觉得这不可思议。”
默里笑了,说道,“人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一面,我想这是你写书的主题吧。就像你的小说里说的,一个男人的一切都是可信的。老天,是啊,女人。艾拉的女人。宏大的社会意识,与之相伴的是目标广泛的性欲。有良知的共产党人,也是个有鸡巴的共产党人。
“我对这些女人感到厌恶时,多丽丝也为这点替他辩护。你会以为,多丽丝那样的生活,她该是头一个来谴责的。但是她是他的嫂子,温和地对他,理解他。对于他的嗜好女人,她的看法温和得让人惊讶。多丽丝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平凡。她不像伊夫·弗雷姆以为的那么平凡。多丽丝也不是圣人。伊夫对多丽丝的不屑也有些是为了她对人的宽容。多丽丝在乎什么呢?他背叛了那位自负的女人——她不觉得有什么。‘这个男人总为女人吸引。女人也为他所吸引。这不好吗?’多丽丝问我。‘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他杀过女人吗?拿过女人的钱吗?没有。那还有什么不好的?’有些需求我弟弟很清楚如何处理。其他的他就做不到了。”
“这些其他的都是什么呢?”
“选择斗争对象的必要。他做不到。必须和一切事物作斗争。在各个阵线上,每时每刻,与每个人每件事斗争。在那个时代,有许多像艾拉这样的愤怒的犹太人。全美国到处都是愤怒的犹太人,与这样那样的事斗争着。做一名美国犹太人有个特权,就是可以用艾拉的方式在这世上愤怒着,放任自己的信仰,不放过对任何攻击的报复。可以不必耸耸肩就此罢休。不用压制什么。在美国自己有和别人不同的一套不再那么难了。只要站出来为自己的观点辩论即可。这是美国赋予犹太人的最主要的东西之一——给了他们愤怒。特别是我们这一代,艾拉和我。特别在战后。我们回到美国,这个地方没有犹太长官,真的让我们失望了。好莱坞有愤怒的犹太人。服装业有愤怒的犹太人。法庭上的律师是愤怒的犹太人。到处都是。面包生产线上。棒球场上。共产党内好战敌对的愤怒犹太人,会出拳攻击。美国是愤怒犹太人的天堂。畏缩的犹太人还有,但是如果你不想就可以不作其中的一员。
“我的组织。我的组织不是教师联合会,而是愤怒犹太人组织。他们组织的。知道他们的座右铭吗?比你还愤怒。你下一本书应该写这个。《二战以后的愤怒犹太人》。当然,也有友善的犹太人——笑得不合时宜的犹太人,‘每个人我都爱’的犹太人,‘我从没这么感动过’的犹太人,‘爸爸妈妈是圣徒’的犹太人,‘我一切都为了我天分高的孩子’的犹太人,‘我在听伊萨克·珀尔曼我哭了’的犹太人,总说双关俏皮话逗人乐的犹太人,不停逗人的犹太小丑——但我想你不会为他们写书的。”
听着默里给犹太人分类,我大笑,他也大笑。
可是过了一会,他的笑声转为咳嗽,他说,“我还是平静一下吧。九十岁喽。还是言归正传吧。”
“你刚才在说帕梅拉·所罗门。”
“对,”默里说道,“最后她在克利夫兰交响乐团吹奏长笛。我知道,因为六十年代那架飞机失事时,也可能是七十年代吧——无论哪一年吧,机上有克利夫兰交响乐团的十几个人,帕梅拉·所罗门在死亡名单里。她显然是位很有天赋的音乐家。她初到美国的时候也有点波希米亚风格。生在伦敦一个体面沉闷的犹太家庭,父亲是再英国化不过的医生。帕梅拉受不了家里的礼仪规矩,所以到了美国。进了朱利亚德音乐学院,刚离开拘束的英格兰,就迷上了不受拘束的西尔菲德:倾心于她的讽世,世故,和美国式的粗犷。西尔菲德豪华的家和她的母亲,那位明星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在美国她没有母亲照料,被收到伊夫的庇护之下也不是不快乐的。她去看西尔菲德的那些晚上最后总会留下来吃晚饭并在那房子里过夜,虽然她的家就几条街口那么远。早上,她穿着睡衣在地下室厨房里到处晃,给自己做咖啡和烤面包片,佯装她是没有性别的,或者是艾拉没有。
“伊夫很吃这一套,把年轻可爱的帕梅拉当作她的希伯来公主,没有别的。她的英国口音消除了她是犹太人这一点的不良影响,总之,伊夫很高兴西尔菲德有一位如此有天赋又举止得体的朋友,太为西尔菲德有了个朋友高兴了,竟没看出帕梅拉穿着小女孩式的睡衣在楼梯上上上下下是什么用心。
“一天晚上,伊夫和西尔菲德去音乐会了,帕梅拉恰巧要在她们家过夜,结果就她和艾拉在家里,他们坐在客厅里,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他问起帕梅拉的家乡。他和每个人都这么起话题。帕梅拉用滑稽的口吻对他描述了她那个体面的家和他们让她去的让人无法忍受的学校,讲得很引人入胜。他问起她在广播城的工作。她是第三长笛和短笛手,两样都做。是她给西尔菲德找了那里的替补工作。她们女孩总是在一起聊乐团里的事——权术啊,愚蠢的指挥啊,你能受得了他穿的那套燕尾服吗,他为什么就不去剪剪头发呢,他用手和指挥棒做的那一切真是毫无意义。都是孩子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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