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与散文(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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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本质上来说是个家庭节日。十一月里的这个星期四,在这一天里,各自飘零的家庭成员聚到一起来共享盛宴,并为彼此祈祷。这个节日在丰收季节的尾声到来,那时,光洁饱满的麦穗颗粒归仓,地球上种类繁多的水果也尽皆成熟。在那土地休眠的冬季来临之前,这是一个金黄色的收获季节。然而,尽管我们的大地并未受到战争破坏的滋扰,我们却都知道一种更加险恶的毁坏。过去的一些感恩节,是以“缺失”来标记的。我们的丈夫、兄弟,我们爱着的这位那位,在家族聚集的时候不在这里,这个国家的主力远在异国他乡。因此,我们的宴会无论如何也难逃惨淡凄凉。那些曾经缺席的人们中的大部分,今天也不会在自己的家乡,他们将在不熟悉的气候下,在遥远的异国庆祝另一个感恩节。也还有另一些人,正在漂洋过海返回家乡的途中。但是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和平已然恢复到了“安宁”的程度。那些被撕裂开来的神经会变得平静些了,那人人心悬一线的苦恼已经放松下来,或者已经就此解除。在战争这一最巨大的灾难时刻,人类发现个人的幸福是如此转瞬即逝、不可捉摸,我们每个人获得的人生规划是多么的脆弱不堪、难于把握。因为战争与机会是密不可分的。冒险的冲动此刻已平复,在这用以感谢的一天,我们大多数家庭已经可以从焦虑与惊恐之中解脱出来。很多人都很幸运,能把我们的战士留在家中的自己身旁,来为我们的祈祷牵头。因为,我们的战士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远方,都忍受了可怕的战争,承担了战场上的恐怖与苦难,这样才使得和平成为可能。我们的头低下了。
今天,没有哪个家庭不会为我们中那些承担了沉痛损失的人表现出悲恸之心。我们有人在医院里,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可以从科学中得到帮助——科学在平等地为黑暗与光明服务——他们将被治愈,很快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但还有另一些人将不再会四肢健全了,他们手脚残缺,双目失明,永久残疾。对于那些遭受如此折磨的人,我们仅仅能够承诺,我们对于所谓罪孽的坦诚将会坚持下来,贯穿我们这一代人的整个生命。战俘们已经回家,或者很快就将与亲人团聚,我们为那些遭受了敌人故意伤害的人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在我们的爱意和细心照料之下,很快克服精神冲击与身体虚弱,重新恢复到健康平和的状态。还有一些被爱着的人们,他们再也不能参加到我们的祈祷中来了,他们做出了人生中默默无语的最后牺牲。对于死者家属,现在只有对一首诗文的细腻理解可以值得信赖:
整个世界正活在战争之外,
而我仍旧无法找到任何安宁。
我们沉浸在无声的祈祷之中,祈祷那些遭受了无比创伤的人们能够找到抵抗持续绝望的力量,并且还将穿过忍耐和悲伤,成功到达安宁平和之境。为着哀悼,今天,我们的头低下了。
这是全国的节日,而我们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国家。我们幅员辽阔,困难不少,气候多样,以另一种方式来说,我们的国家是丰富多彩的。在盲从和无理由的排外当中,我们没有变得强大。我们之所以逐渐强大,不是通过偏见和孤立,而是通过很多国家的人民,还有多个民族紧密团结时所展现出的聪明才智。我们的骄傲,不是狭隘的、缺乏信任的无力又不牢靠的骄傲。这是一个宽宏大度的国家的骄傲,因为它能够吸纳人类天生具有的种种天赋。并且,我们祈祷,我们的骄傲能够自偏见中解放出来,成为伟大的和强有力的骄傲。为了这个,我们的头低下了。
在一九四五年的感恩节,我们祈求一种少有的智慧。刚刚过去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最后的武器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们,如果和平不能被维持,人类的未来便会风雨飘摇,仿佛在一切的历史中都不曾存在一样。这场已成过去的战争,给整块大陆留下饥荒,留下怅然若失的感受。我们祈祷,作为一个国家,我们将会拥有那种智慧,去公平慷慨地使用我们的力量,去跟其他国家合作,以确保长久持续的秩序与稳定。我们以对责任的严肃认知,为心灵之纯净、道德之伟力而祈祷。人类的灵魂,不得逾越无道德审判的思维界限。我们为心灵的智慧进行最大的祝福。在今日,我们谦卑地低下了头。阿门!
圣诞之家
八月里炙烤炎热的下午,闲极无聊,弟弟、妹妹和我会聚在后院大橡树的稠密阴影之下,聊着圣诞节,唱着圣诞颂歌。有次进行完这样的秘密聚会之后,圣诞颂歌的余音仍在热浪蒸腾的空气中回响,记得那时候我爬到了树上小屋里,独自坐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
弟弟对我喊着:“你在干吗呢?”
“想事情。”我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好吧,既然你现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怎么会是在想事情呢?”
我不想跟弟弟说话了。我正在经历对时间那无尽神秘的初次惊奇。我在这儿,在这个八月的下午,在树上小屋里面,在这个被炙烤着的、让人感到厌烦的后院里,对于这个夏季里的一切都感到难受和疲惫。(我第二次读了《小妇人》,以及《汉斯·布林克尔和银冰鞋》《小男人》,还有《海底两万里》。我读电影杂志,甚至尝试去读《妇女家庭良友》杂志上的爱情故事——我对一切都求知若渴。)我是我,此刻是此刻,而四个月后将会是圣诞节,冬日时光,寒冷的天气,圣诞树上微暗与灿烂的灯火——这一切都怎么成其为可能呢?我为“此时”和“以后”感到迷惑不解,使劲摩擦我的手肘内侧,直到食指和拇指之间搓出了一个小小的皮垢泥团为止。在八月下午“此时”的树上小屋里的这个我,与在冬天的烟火和圣诞树旁的那个“我”,会是相同的吗?我极度好奇。
弟弟重复道:“你说你在想事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你到底在上面做些什么呢?搞到了一些秘密糖果吗?”
九月来临,妈妈打开了香柏木箱子,我们开始试穿冬衣,还有去年的毛衣,看看它们是否还穿得合身。她把我们三个带到闹市区,给我们买新鞋子,还有新校服。
九月的一个星期天——圣诞节更近些了——这天爸爸用车载上我们,开到满是尘土的乡间路旁,去摘接骨木[81]的花蕾。爸爸用接骨木花来酿酒——这是一种浅黄色的酒,颜色就像冬日里没精打采的太阳。酒会向着倾斜的那面蒸腾掉——千真万确,放一些年,它就会变成醋了。当朋友们来时,这酒会在圣诞期间跟切成薄片的水果蛋糕一起供大家享用。在十一月的星期天,我们带着一大筐炸鸡、保温瓶和咖啡壶到森林里。我们在离小镇很近的松树林里猎松鸡,摘浆果。这些猩红色的浆果隐蔽地生长在棕褐色的、带着光泽的松针下,那些松针在高高的、迎风沙沙歌唱的树下铺得像毯子似的。亮晶晶的浆果是一种圣诞装饰,放在水里,整个季节都可以保持光亮。
十二月,闹市区的橱窗里摆满了玩具,弟弟妹妹和我每人都得到两美元,各自去买圣诞礼物。我们去了十美分店,在抓子游戏[82]、铅笔盒、水彩颜料以及缎子做的手帕收纳袋中选择。我们每个人都会在糖果柜台买一块价值五美分的牛奶巧克力,这样可以在柜台间走来走去难以做出选择的时候把它含在嘴里。这是场苛刻的一锤子买卖——耗掉了几个下午的时间——因为那个十美分店既不能退也不能换。
母亲做了水果蛋糕,在早几个礼拜之前,全家人就将山核桃肉给挑出来了。当心山核桃带苦味的那一层——它会给你嘴巴里镶上一层令人感到不快的毛刺。最后,我被批准去用开水烫杏仁,将烫掉皮的坚果收聚起来,我弄得它们有时候蹦到天花板上,有时候又一跳一跳地弹过房间。妈妈将柠檬切成片,做了菠萝、无花果、大枣的蜜饯,每一样上都搭配了糖霜樱桃。我们裁剪了圆形的褐色烤纸,用来垫锅。通常而言,蛋糕有各种口味,在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会被放进烤箱里。下午的晚些时候,蛋糕就会烤好,用白色的纸巾包起,放在早餐室的桌子上,稍后会用白兰地把它们浸一会儿。这些水果蛋糕在我们的镇子里大受欢迎,妈妈经常把它们当作圣诞礼物来送人。当大伙儿来的时候,切了块的水果蛋糕、酒和咖啡总是已经准备妥当。在你拿着一片水果蛋糕站在窗边,或者迎着火光时,那片水果蛋糕将是半透明的、淡雅的柠檬绿,还有黄,还有红,如我们那儿的教堂彩窗般绚烂夺目。
爸爸是个钟表匠,在整个圣诞周里,他的店都还一直开到午夜。我作为最年长的孩子,被允许跟妈妈一道熬夜,等着爸爸回家。“当家的男人”不在,妈妈总是会感到紧张不安。(在很少有的情况下,爸爸必须在亚特兰大整夜工作时,孩子们就用锤子、锯子和扳手武装自己。紧紧围绕在宣称害怕“逃犯和神经兮兮家伙们”的、担惊受怕的母亲周围。我从未见过一个逃犯,不过,曾经有一次,一位“神经兮兮”的人曾经过来拜访我们。她是位很老很老的女士,穿着高雅的黑色塔夫绸衣服,她是母亲的隔代远房表姑,在一个安静的礼拜天早上过来,宣称她一直喜欢我们的房子,打算要跟我们一起生活,一直到她死去为止。当她坐在我们家门廊的安乐椅上摇晃时,她的儿子和女儿还有孙子们聚在一起来恳求她——在他们许诺带她兜风,并且给她买冰淇淋之后,她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在圣诞周的这些夜晚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不过,在信任和尊重下,我却突然觉得自己成长了,长大了。妈妈暗中向我透露,比我小的孩子们都会从圣诞老人那儿得到什么。我知道圣诞老人的东西藏在哪儿,并且被指派去照管弟弟妹妹,监视他们不要进到后间的壁橱,或者爸妈房间的衣柜里面。
平安夜是最长的一天了,不过,它却是已被明日的喜悦所填满。起居室里闻得到地板蜡以及干净、冷冽的云杉气味。圣诞树立在前厅的角落里,高及天花板,庄严、未经修饰打扮。这是我们家的传统,在圣诞前夜,孩子们上床之前,圣诞树都不会预先装饰。我们很早就上床了——几乎是在冬日夜晚降临的同时。我躺在床上,躺在妹妹的身边,试着让她保持清醒。
“你还想猜猜圣诞老人会送你什么吗?”
“我们已经猜过太多次了。”她说。
妹妹睡着了。于是又一个谜团随之而来。她睁开眼来就会是圣诞节了,而与此同时,我却躺在这儿,在这黑暗中,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怎么能这样呢?时间对我们两个而言都是相同的,但却不是全然相同。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啊?我想着伯利恒[83],想着樱桃糖、耶稣和冲天炮。我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暗。在圣诞节,家里允许我们五点钟起床。后来我发现,爸爸耍了花招,在圣诞节前夕调了钟,所以五点实际上应该是六点了。无论如何,当我们齐刷刷冲到厨房炉灶旁边梳妆打扮时,天还是黑的。家里的规则是,在我们到圣诞树旁边之前,必须先要穿衣服和吃早饭。在圣诞节这天一早,我们总是以鱼、培根肉和粗燕麦粉作为早餐。我是每一口都心怀怨恨,因为当起居室里满是糖果,最少有整整三箱子糖果的情况下,谁愿意早餐吃得饱饱的呢?早餐之后,我们排成一排,开始唱圣诞颂歌。我们清唱的声音盈盈上升,率真而神秘,仿佛我们已一个接一个地穿过那扇门到了起居室里。圣诞颂歌没有收尾,而是结束在不经修饰的欢悦的喊叫、嬉闹声中。
圣诞树在烛光灿烂的房间里闪耀。那儿有薄绵纸包好的脚踏车和其他成捆的礼物。我们的长袜挂在壁炉架上,里面装满了橘子、坚果和较小的礼物,多得鼓起来、凸出来。接下来的时间宛如天堂。窗外看得到蓝色的黎明,天空在逐渐明亮,蜡烛被吹熄了。九点的时候,我们已经骑上了带轮子的礼物,穿上了可以穿的礼物。我们拜访邻居家的孩子,同时每家也都轮流回访。我们的堂兄表弟会来,还有那些从别的社区过来的大人亲戚们。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吃巧克力。在大概两点或者三点的时候,圣诞大餐开始了。餐厅的大餐桌被请了出来,装上额外展开的扩大桌面用的木边,再铺上极好的亚麻桌布——带玫瑰图样的厚花缎料子。爸爸带着大家做祷告,然后就站起身来切火鸡。调料、米饭和鸡杂汤也准备就绪。雕花的碟子上盛着闪闪发光的果冻,以及那庄严肃穆的节日酒。甜点总是会有乳酒冻或者法式水果奶油布丁,还有水果蛋糕。大餐结束的时候,下午几乎都要过完了。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门廊的楼梯上,被太多的幸福感弄得疲惫不堪,肚子觉得难受,身体也累坏了。隔壁的男孩子穿着新的印第安人服装,溜着旱冰过去了。一个女孩子被一个炸响的爆竹声吓得晕头转向。弟弟则挥舞着烟火棒。圣诞节结束了。我想着往后那千篇一律的时间,在这苍白的节日远去的绚烂之中,无可安慰,下一个圣诞节到来之前的这一年,被无限拉长——仿若永恒。
《抵押出去的房子可以过户吗》随笔与散文(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