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遗尺素因果自讼 拂云雾妖孽始休(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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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姬没料到会受神童的指点,虽从愚昧的沉睡中醒来,但还觉得是在似梦非梦中。对那个童子说的话依然半信半疑,难过得肝肠寸断,泪洒胸襟,异常痛苦。虽然如此,她的心地良善过人,平素非常勇敢,极力控制内心的痛苦,把垂到脸上的黑发向上拢拢,擦擦眼睛,心里在想:“真太悲惨啦!前世所造的罪孽虽不知轻重,终于让我得报,这般地受尽折磨,可见这个报怨的人是十分顽固的。但若确如童子所说这是对父亲的报应,那么我就是陷入地狱,也一点不后悔。所至感痛苦的是,为了父亲,为了别人,而我并无肮脏的心,是什么缘故让我受畜生的气而怀了八个孩子?且说我进入此山以来,受鹤林之鼓励,仰鹫峰(1)之高奥,除一心诵经外,没做过其他事情。佛不救我,神不助我,虽说没有同房,可是这些无人知晓的事情,又没有能够说明的证据。不仅是我个人的耻辱,同时也是父母的耻辱,就是跳入九泉也洗不清啊!都管我叫畜生的妻子,活着耻辱,死了怨恨,是难以言喻的。我的冤枉是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的,悔不该在泷田没将狗杀了,自己也同时自尽。该死时未死,死不得其时,大概也是报应吧!因此佛所说的善巧方便(2),在佛经中也是很少的,而因果报应则太多了。只要自己生了这些孩子,就可使父亲和弟弟得到幸福,家道昌盛,这等奇耻大辱也可得到昭雪。真是太可悲了。”这样地自言自语,好像说给旁人听的。这样沉思了一阵,她感到心绪纷乱,实在忍受不住,便躺在芒草上。
秋天的阳光,在白昼时还有其余威。岸边戏水的山鸦,飞到山顶啼叫。伏姬抬头看看,确实除自己之外并无他人,这里实是畜生的世界,是粉身碎骨走上刀山的人间地狱。她竟这样地想到来世:“但是那个童子实在奇怪。他详细地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如同用天眼通看到的一般。不仅如此,说话的样子是那样地爽快流利,比这个溪流还通畅。判断吉凶祸福,好似了如指掌。就是古代料事如神的阴阳师,或低头念咒的巫婆也没有他的技艺。如果不是神,谁又能这样呢?本来在这个安房就没听过有超过百岁的医生,更不知道有这个伺候他的神童。他大概谎称自己是医生的弟子,来采药的吧?他的住所不定,说是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又说是在洲崎。据此情况推断,恐怕又是役行者在显灵,以前就得过他的好处。那是我幼年时,虽然不大记得,但是他给我的念珠,一时一刻也未离开身边,从未忽略过祈祷之事,因此才又让我看到了显灵。然而难以逃脱的因果报应,大概神佛也是无能为力的。凡夫的悲伤难以解脱,而易陷入迷惘。我腹中有八子,未成形而生,生后又得再生,这究竟是何缘故?另外,生子之时能见到父亲和丈夫,则更使我迷惑莫解。我从未有订婚的丈夫,这虽然是没影的事,倘如父亲遥远地来看我,实感不安。想到身怀有孕将与父兄相见,羞得面红耳赤,莫如投身溪流之中,连尸首都不留,却可以死遮耻。啊!只好如此了。”这样自问自答,终于下定了决心。在铺着的草上跪罢站起身来,立在水边上。又一想:“如果就这样成了水中的尘泥,那就把多日来母亲往对岸派来使者的慈爱完全置之度外,则更增添了罪过。还是留下几个字,说明这是因果报应,请他们忘怀。如果没人发现,那么这封信也就随我一起埋葬了吧。再延长片刻生命,赶紧修书吧。”她这样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流着眼泪,心和腿都好像软绵绵地,又回到了原来的洞中。
这时,八房衔来不少食品,如野白薯和带着树枝的野果子等,等着伏姬。看她回来了,跑出去十来米,缠着她的长袖子,在后边跟着。有时跳到前边去,摇着尾巴,鼻子出着声,似乎在迎接她。尽管它在示意劝她进食,伏姬连看都懒得看,心烦得一言不发。坐在石室的一角,往砚台里倒墨,用手抻了抻仅剩的一点信笺,悲哀地写了自己和神佛显圣等情况,词简情深。这时恰好浪拍岸边轰隆作响,不禁想起了三闾大夫屈原的悲愤,有马皇子在山上吟松,表示人世无常的心境。从古至今有多少贤愚曲直之士及其妻子,因薄命而曝尸于沟渎野径,真是不胜枚举。她心想:“不管怎样,我一个人由于前所未有的因果报应,连尸首都找不到时,母亲一听,定会昏死过去。即便不致如此,我死后也会给她增添无限悲伤,不孝之罪何时得赎?我虽几次想放弃这种尽孝观念,但是又难以割断母女之情的羁绊。想来想去,还是就请母亲饶恕吧。”正在这时,从岩石上滴下来松树的露珠和衣袖上的泪珠,好像汇成泪水的溪流。于是她将自己的深情用笔写出来,又重读了一遍,然后卷起来不住地叹息,但又有何用?不借来西方弥陀的利剑是割不断烦恼的羁绊的。走上冥土的里程,不念佛不行。忽然想到这点,便把采摘的菊花,浇上点清水,恭恭敬敬地献给佛。然后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念珠,用手拈着,但和往常不一样,没有声音。这很奇怪,又重新拈拈,仔细看看,计数的珠子上显现的八个字“如是畜生发菩提心”不见了,不知何时变成了“仁义礼智忠信孝悌”,非常清楚。伏姬看到这种奇特的情况,更加疑惑难解。她仔细地想:“这串念珠最初有仁义礼智等八个字。自从随八房进山,就变成如是畜生等八个字。果真像那一句所说,八房也发了菩提心了吗?然而现今有关四条腿畜生的字样不见了,又恢复如初显出了人道八行,神佛的手段真是巧妙莫测。浅识短见的女子,怎能理解?以眼见的事实加以推断,我受了狗气而怀孕,因此就死于非命,颇似轮为畜生界一般痛苦。然而由于佛法的功力,使八房也进入菩提,来世可转生为讲仁义八行的人界,是否显示了这一点呢?果真如此,用我之手杀了它,可以使它解脱畜生之苦。转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是不仁。它为其主杀了大敌,这是它的无限忠诚。再说从去年进山,我受到饥饿之苦,它对我有供养之恩。即使它来世能转生为人,是富贵人家之子,我怎忍心用这把无情的利刃,促使这个既尽忠又有恩的狗死去呢?就将这些说给它,让它自己决定生死吧!”于是把念珠挂在左手上,对立着前腿望着这边的狗说:“八房!我有话说,你好好听着。我和你都有幸福的一面和不幸的一面。我虽是国主的女儿,因重义而陪伴畜生,这是我的不幸,然而我希求不被玷污,迅速脱离尘世,被引进三宝之门,终于功德圆满,今日得以实现超生的宿愿,这是我的幸福。你虽是畜生,因对国家有大功,获得了国主的女儿,人畜之道有异,虽未达到欲望,但由于耳听庄严之妙法,遂生菩提之心,这是汝之幸。但如不脱生变形,就不能脱离四足之苦,生而不能增智,死后被徒剥其皮,又是汝之不幸。汝生了七八年,作为犬马,其命非短,如恣意贪生,见我已死回到故里,同类相咬和主人的笞打呵责,将及其身。即使住在山里,谁还从早为你诵经?梵音如不入耳,遂失菩提之心。只有辞生乐死,希求人道之果,才能转世为人。如善体此理,便一同投身溪流,共到彼岸。但是时间还早,我还尘缘未尽,要先诵经,使心平静下来,抛开杂念,你也要听着,待念完经后,起来到水边去。如果你还是惜命的话,就老死在荒野或故里吧!如是则无成人果之时了,好自思之。”这样恳切地指明后,八房低着头,好像很不高兴,但又摇着尾巴似乎喜欢的样子,感激得热泪似欲夺眶而出。伏姬仔细观察它的神情,觉得这只狗是真正悟道了。怨恨即便表现在来世,但它既得佛果,也就不会给弟弟义成的子孙造成麻烦。这样略放宽心,拿起遗书和经文《提婆达多品》(3)一卷,又稍往洞中走去,想诵完经后把遗书卷在经文内留在石室里,于是就坐在石桌前,将那卷经文贴在前额上念了起来。八房侧着耳朵,比平常听得还用心。
却说《提婆达多品》在《妙法莲华经》的第四卷,是叙述娑竭罗龙王之女,八岁时智慧广大,深入禅定,了达诸法,得成菩提的缘由。女人的内心垢秽,原本非修佛法之器,且身有五障,故难以成佛。然而八岁的龙女竟得到了至高无上的菩提,这是女人成佛之始。所以伏姬在临终时,为己又为狗诵了《提婆达多品》这卷经文。
伏姬心想,这是最后的时刻了,高声朗诵,清澈流畅,犹如拉不断的莲丝,又好似清泉流水。山上的松风与之配合,响彻幽谷。想到昔日我佛讲经,石旁聚集了许多听众,大概也是如此光景吧,多么可喜可庆的向道之心啊!经快诵完了,当诵到“三千众生发菩提心,而得受记。智积菩萨及舍利弗,一切众会,默然信受”时,八房突然起身,不断回头看着伏姬,往水边走去。这时,在前边的对岸响起鸟枪的声音,嗖地飞来两颗枪弹,一颗击中八房的咽喉,使它倒在硝烟之中。另一颗打伤了伏姬右侧的乳房,惨叫一声,手拿着经卷倒了下去。
说也凑巧,自去岁以来,河的那边总是云雾朦胧,永无晴时。鸟枪的声音好似拨开云雾,一晴如洗。有个年轻猎人,扎着柿染的裹腿,穿着同一颜色的甲胄,防寒帽的带没有系紧,挂在脖颈上。右手提着鸟枪站立在对岸,注视着流水,似乎已经知道水浅的地方。他将拿着的鸟枪挂在肩上,向这边走来。这条河的水流虽然很急,却意外地很浅,水深不过大腿。那个壮士就更鼓起勇气,其势有如猛虎负子,或醉象追牝,迈着有力的步伐,阔步前进。虽是十几丈宽的水流,但瞬息之间他便登上对岸。首先挥动鸟枪,对被击倒的八房又连击了五六十枪,直打得皮开骨碎,再也不能复活时,才莞尔地笑着放下鸟枪,走到石室附近去看伏姬,一看伏姬也倒地气绝,便大吃一惊,将伏姬抱起来,先解开衣服看看伤口,幸而伤势不重。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药来,喂到口里去,虽频频召唤,可是脉已经停了,全身冰凉。纵有元化之术,看来也难以挽救。壮士几次仰天长叹说:“多么悲惨啊!事与愿违,想不到竟干了这样的错事。多日来的云雾,总算开晴,把八房打死了,可是伏姬也中弹身亡,难以挽救,忠义之心却成了不忠之人,酿成了千百倍的大罪,即使悔千遍、恨万遍,也追悔莫及了。为了表示谢罪之心,就剖腹自尽伺候伏姬于九泉之下吧!请您等着。”于是解开衣襟,拔出腰刀,用手巾把刀身缠起来,念声:“南无阿弥陀佛。”正想把刀尖插入腹中时,在松柏林下弦声响处,不知是谁射出一支猎箭,正中壮士右臂,拿着的刀被击落。他吃惊地回头一看,从树林荫翳的高处传来一首吟诵的古歌:
鼯鼠飞空跃树枝,不期遭遇巧猎师。(4)
“你是何人?”未等问完,只听到大喊一声:“金碗大辅,且慢动手!”里见治部大辅义实,腰间挂着熊皮的护身,豹皮的箭囊中插着弓箭,慢慢从树荫下走出。后边未带随从,只跟着堀内藏人贞行,打扮得很利落,跟在主公的左边。义实面带愁容,斜眼看了一下伏姬的尸体,对她的遭难一言未发,一眼看到掉在伏姬身旁的念珠和遗书,对贞行说:“将那个……”贞行听了,赶忙拾起来,递给义实。义实扔下弓箭,将念珠挂在刀鞘上,先看遗书。他对每句每段都不胜慨叹,然后给贞行看。这时金碗大辅惭愧得无处藏身,额头上流着冷汗,将刀放在膝下跪倒在地。
当下义实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对孝德说:“久违了,金碗大辅!你擅自违犯法度进山,又杀了伏姬和八房,一定有什么缘故。你把刀收起来,到我身边对我详细说说,是何原因?”然而孝德无脸回答,一时连头也抬不起来。贞行看到这种情况,走到他身边说:“这是大辅阁下的命令,还不把刀收起来,赶快回话。”催促了几次,孝德才抬起头来,将刀纳入刀鞘,把另外插着的一把刀也一起递给了堀内贞行,又稍退后几步才对贞行说:“晚死一步,不期又得拜谒主公的尊颜,实感喜悦。但是一再出现过失,实在后悔,虽有千言万语想禀告主公,但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无济于事,反而好像粉饰自己的过失。但想禀告一段事情:去年受了安西景连之骗,未能完成关系国家安危的使命,逃回来的途中,和追击的敌军浴血奋战,幸得回到泷田。但是景连的大军密密麻麻正在围攻之中,未得入城。心想如能和您同心协力,也可略尽一丝忠心。于是跑到东条,但又是徒劳而无功,那里也被芜户讷平的大军包围。敌军扼守着险要之地,夜间点起熊熊篝火,难以进城。心想即使我单人独骑,也要冲进敌营决一死战,但又退一步想,这也并非上策。五指单弹,不如攥起一个拳头。两城原本缺粮,实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不如我去镰仓,向管领告急,乞求援兵,杀退两处之围,岂不是报效主君的上策?于是由白滨上船赶往那里,虽说明来由,告急求兵,但因没有主君信件,被怀疑而事未办妥。一切期望都落了空,两手空空地回到安房。听说景连已被消灭,主公成了一国之君,虽然非常高兴,但自己寸功未立,有何颜面去见主公?所以没有剖腹自杀,是因想等待时机立功后,再求主公收容。在此期间,去故乡上总天羽的关村,投身到与外祖父一作相知的某庄客家,作为藏身之处,无所作为地虚度年华,一直隐藏到今秋。本月上旬,对公主之事略有所闻。有人说她确已伴随八房进入富山深处。这真是古今未有的奇谈,也是主君的耻辱。即使那只狗年久,有魅人之灵,如藏身于暗处,下手杀它也非难事。心想如能暗中登上富山,杀死八房,救出伏姬的话,可赖以将功赎罪,再投主君。这样想好后,便潜回该国,提着准备好的鸟枪,进山五六天寻找公主的住处。可是对岸云雾很深,无日开晴,只听得水声骇人,深浅莫测。听说蜑崎辉武溺水身亡之事,大概就在这里吧,不能轻率过河。心想被这条河阻隔深浅莫测,今天也将白白虚度,心中万分焦急。终于站累了,坐在水边的松树下望着,在看不清的溪涧那边,隐约听到念经的声音。闻到哎呀地惊叫了一声,使我心跳得厉害。稍微镇定一下,向水边走了几步,侧耳细听,乃是女人声音。心想:没错,一定是公主。虽已听到她的声音,但还是无法见到她的身影。这时如不仰仗神佛的冥助,是无法实现这个愿望的。于是我诚恳地向该国的洲崎大明神、那古的观音菩萨进行祈祷,如果神佛保佑,不使孝德的忠义付诸流水的话,就收敛云雾,让我渡过这条河。祷告了片刻,睁眼一看,说也奇怪,原来不辨黑白的河上,云雾消散得一晴如洗。遥望对岸,在好似石室的旁边,看到了公主。河水也比想象的浅了,我怎能不精神振奋呢?正待涉水过河时,我看到八房朝水边跑来,不能让这个家伙靠近,只有杀死它才能到那里去,而射击的距离也正好。于是我拿起猎枪瞄准后放了两枪,击中了,狗躺在水边。我赶快过河,一看,伏姬被另一颗子弹击中,也倒下了。但是伤势不重,也许能救过来,因此就想尽办法抢救,可是已经停止呼吸,我束手无策。我虽薄命,但不掩盖错误,后悔也没用,就下定决心剖腹自尽,陪公主共赴九泉。恰在这时,想不到被主君制止,不得死,大概也是天罚。不仅违犯法度擅自进山,又害了公主,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只请求主君任意处置。堀内大人,您就用绳索把我捆起来吧。”说着将手背过去跪下了。贞行知道孝德的忠心,听着只是点头。再看看义实的神情,也是慨叹不已。稍过片刻,义实说:“祸福得失是人力无可奈何,也是一般人难以揣测的。大辅,你确实有罪,你虽逃脱不了惩罚,但伏姬之死乃是天命。她如不被你打死,也一定会成河中这尘泥。藏人,你把那个遗书读给他听听。”贞行领命跪在大辅的旁边,从头到尾高声朗读。孝德更是惭愧不迭,为伏姬的贤才义烈感动得不住流泪,更加痛悔自己的鲁莽。读毕,义实又对孝德说:“大辅,你明白了吗?不是为了制止伏姬之死我才悄悄来此。这次五十子得病,是由于思念伏姬过度,以至病情垂危。虽然她的请求是有道理的,但我对此无能为力,能否来到富山的深处并无把握。正在左思右想为难之际,我和藏人都得到神佛显灵的指教。因此才把随从们留在山下,只和贞行一同上山,按照显灵时的指示,没直接过河,绕到河的上游来到这个石室的背后。在我们将要走近这里时,听到枪声,吃惊地前来一看,伏姬和八房突然被击倒。这时有人过河,不问可知,定是伏姬的仇人,想看看光景,就暂时躲在树下。岂知这个歹人竟是我多日来心里挂念的金碗大辅。见你惊慌失措地想尽办法使伏姬苏醒,直至抢救无效而想自杀,说明你并非因有歹意而杀害伏姬,所以才呼喊制止了你。你不妨想想,如果杀了狗就能搭救伏姬的话,那么我义实怎能忍受极大耻辱,舍弃了最心爱的女儿而等到今天由你来动手呢?赏罚是施政的关键,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是戏言,但毕竟终把伏姬许给八房了。就因为这一句话消灭了强敌,四郡纳入义实掌中,八房立了大功。我不能食言自肥,伏姬也没有推却。她虽跟着狗住在深山,却幸而没受玷污,这是由于专心诵经的功力,使八房也进入菩提境界。伏姬见它没有淫欲,就怜爱它,怜爱之心日深,就不知不觉地感受其气,因而就发生了怀孕这件奇事。现在看她的遗书,其祸之发生,正可领悟因果的道理。我在该国起义兵讨伐山下定包时,其妻玉梓被俘。她的陈述似乎有些道理,我说打算赦免她,可是大辅之父八郎孝吉坚决谏诤而砍了她的头。大概因此她的冤魂不散,便找我主仆作祟。初步发现是在金碗孝吉自杀时,觉得朦胧地有个女人的身影遮住我的眼睛。那个玉梓的怨恨并未就此罢休,而托生为八房这只狗,带着伏姬到深山里躲藏起来,让父母思念,更没想到伏姬被八郎之子杀害了。不仅如此,大辅无罪亡命,又因忠义而获罪。这都与因果有关,推其缘故,都是义实一个人的过错引起的。天罚让我把伏姬许配给八房,想帮助不应饶恕的玉梓,都是由于我这张嘴多言所造成的。众多过失最后就都像许多水珠汇集在这条溪涧中一样。在此触景伤情的山上来看苦海中的生死,是多么悲惨啊!因此悲伤是无用的。神灵也有正有邪,神怒曰罚,鬼怒曰祟。那个玉梓是冤魂,伏姬之死是她在作祟。连大辅也逃脱不了,不意得罪是事出有因的,不必怨恨。”一面责备自己,一面恳切地教诲。孝德被他的英明才智所感动,不觉跪着往前凑身说:“通过您的这番话,足以使我明白父亲的自杀和我薄命的因果,但还有疑惑不解之处:八房既已进入菩提境界,自不会有冤魂作祟。您根据神佛显灵来找公主,纵然是应得之报,也应靠神佛的法力,让伏姬今天在此安然无恙,以便使您父女见上面,竟让您白白上山,这究竟是为何?”这样一问,贞行拍着膝盖从旁说:“大辅,你说得极是。今天,久不放晴的河上突然云敛雾开,不仅是主君,似乎连你也得到了神佛的冥助,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些事我也不大明白。”他一本正经地这样说。义实点头道:“这虽是非神莫辨之事,祸福如同缠在一起的绳索,人命在天。我如果不到山上来,伏姬就是死了的话,那她就只能是狗的妻子。因此伏姬的节操德义和八房的进入菩提境界,父母和世人就都不得而知,所以神佛才指引我们到这里来。如果是这样,能说是白来么?另外如河雾不开晴,大辅不打死伏姬和八房,他们将一起葬身河底。即使有遗书也无人知道,一定会说是情死,岂能说不是憾事呢?虽然事到如今已不该再提,但大辅之父有功拒不受赏,反而自杀,实属可怜。怎样提拔其子做东条城主呢?我原想把伏姬许给大辅为妻,正在如此打算之际,大辅出使一去不归,伏姬伴随八房进了深山,至此,我的宿愿成了画饼,心里实在是羞愧难当。这桩婚事虽然明明没有结成,但我作为伏姬之父已经心许了,所以神童告诉伏姬说,你将见到父亲和丈夫,那个丈夫一定指的是你。大概因此伏姬和八房才让大辅打死。神佛告诫众生之手段,可以说是绝妙之至。命运果是这样,还怪谁,恨谁?弦张必弛,物极必反。从今以后,我家再不会有鬼魂的干扰,子孙将会日益昌盛。你们不这样认为吗?”这样一解释,贞行和孝德都解开疑团,如春天的冰凌,化作泪水流了下来。稍过片刻,孝德理好衣襟,正容说道:“蒙受主公的大恩,十分荣幸,对你心里暗中许下我们的婚姻,不胜感激。尽管我事先不知此事,但不能以后让别人蜚短流长,说我是因有这种心思才救公主的。请您速将我斩首了吧!”他毫无顾虑地这样请求着,义实听了说:“那是当然的。但你仔细看看,伏姬的伤口很浅,说不定还能苏醒,这就将你处死不为时过早么?我仔细看过这个念珠,‘如是畜生’云云的字句变了,又显示出仁义八行,说明还没失去灵验。然而在伏姬倒下时念珠离开了身边,所以伤势虽浅也断气了。她年幼时就靠这个念珠而辨别安危,即使寿命已尽,只要祈祷,也会得到神佛的恩惠,不灵就无法可想了。何不试试看。”于是他拿起挂在刀把上的念珠,贴在前额上祈祷了一会儿,亲手挂在伏姬的衣襟上。贞行和孝德从左右将尸体抱起,口中念着役行者的法号,正在一心祈祷之时,伏姬忽地睁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贞行和孝德不胜喜悦。贞行说:“公主!您认得吗?我是藏人,他是大辅。你父亲也来了,您感觉怎样?”伏姬听了,环顾左右之后,把被拉着的手挣开,以袖掩面,只是潸然泪下。义实走近身边,拉着她的袖子说:“伏姬,你不必这样羞愧。这里只有我们主仆三人,随从都在山下呢。这次依你母亲的请求,为父我亲自前来,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由于神佛的显圣。你和八房之事,看了遗书已经明白。金碗大辅从去年就在上总,听到关于你的传说,由于年轻人的头脑简单,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救你。他先我们一步悄悄进山,打倒了八房,子弹打偏也使你受了轻伤。八房之死虽很可怜,被大辅打杀,也并非没有因果缘由,他是我一心想收做女婿的。你在遗书中提到神童的话,不是说你可见到父亲和丈夫么?望你回泷田,安慰一下你那病弱的母亲,啊?伏姬!”义实据理劝谕着。贞行等也说:“您当然应回公馆,出于一时的考虑,跟八房躲在这座山里已有年余,事情已经过去。您想从此遁世之念虽深,但也不能改变孝心,就请您回去吧!”这样连哄带劝,伏姬不住擦着涌出的泪水说:“我若是原来的身子,父亲亲自来接,怎能违背他的话?我现在已无异于山间之野兽,如中弹身亡,还可赎我非同一般的罪恶,连这点都未能做到,实在可耻。我有何颜面回归故里去见父母,或在人前抛头露面?谚语有云:‘小鸟啼饥,老鸟不离巢;缺个翅膀的残鸟更受双亲怜爱。’其言不假,家严、家慈对我百般疼爱,他们的悲伤犹如寒夜之仙鹤,野火中之野鸡为护雏而哀鸣,(5)泪流如雨汇合成苦海,我想从这苦海中脱身,才写下这封遗书,不知您是怎么看的?狗已跳出尘世的烦恼而成了菩提之友,因此我并未受玷污,未受侵犯。但是不应结子的山苔草也结了子,有还是没有,我无法肯定。另外父亲早就想让大辅做女婿,事到如今才说,岂非又酿成人所不知的错误?譬如我和金碗大辅虽说没有夫妻的缘分,可是背叛了父亲心里已经许婚的丈夫,跟了八房,作为一个妇人也是莫大的不义。当然我不知道已有未婚的女婿,我和他都不知道,只有您一人知道,自然就无须在坟上挂剑(6)了。另外,如以八房为夫,大辅则似乎是我的仇人,若八房不是我的丈夫,则大辅亦非我夫。我一个人来到人间,再一个人奔赴黄泉,倘若您以过分的慈爱阻止我,对我来说那就未免太悲惨了。不胜感激的亲恩比山高,比海深,拒绝您的迎接乃是不孝中的大不孝。在想念您的日日夜夜,想见到您的尊颜,今天见到也知道了。之所以不能回去,是因为此身的罪孽深重,无法排遣,您就放弃这种念头吧!希望您把情况告诉母亲,替我向她谢罪。祝愿她长寿百岁。我这样可耻的身子既已让您见到,尸首也就没有掩盖的必要了。据说孕妇做了新鬼都是浸在血盆之中。这既然也是难以逃脱的因果报应,厌恶也无济于事。怀了这没有父亲的怪胎,如不将它剖开看看,那么我的迷惑和人们的猜疑何时能解?就请看看吧!”她拔出了肘边的护身刀,向腹部扑哧刺了进去,向下切开,从那伤口奇怪地闪出一团白气,裹着挂在脖子上的那串水晶念珠,向天空升起。这时,念珠突然断开,其中一百颗珠子连在一起哗啦落地,留在空中的八颗珠子,放出灿烂的光辉,在空中飞舞,宛如流星。主仆未能制止公主的自杀,都目瞪口呆地不知所措,仰望苍天,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说:“啊呀!啊呀!”这时飒然吹来一阵山风,八颗珠子放射着灵光,随风失散在八方,只见东方的山头升起一轮晚月。数年之后,八犬士出世,最后都聚首在里见家。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将是前兆吧!
《妖刀村雨和妖刀村正》第十三回 遗尺素因果自讼 拂云雾妖孽始休(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