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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飞船着陆(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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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亚穿着橙绿色的跳舞裙,坐下的时候,裙衬发出一阵吸管吸东西似的声音。她面带歉意地笑了笑,但蒙克太太早已经转身走开了。唯一注意到这动静的是韦恩,他正从前厅进来。韦恩抬了抬眉毛,他向她致以同志式的问候,却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雷亚从来都搞不清韦恩到底喜不喜欢她,哪怕在两个人跳舞的时候。那是在沃利会馆,韦恩和比利按照习惯每晚交换一次舞伴。韦恩搂着雷亚,仿佛她只是他负责的一包什么东西。他的舞跳得死气沉沉。

和平常不一样,韦恩和比利这会儿谁也没注意到谁。气氛有点紧张,仿佛一触即发。在这些年纪比他们大的男人们面前,他们小心谨慎,十分收敛。

除了丁特·梅森和那个卖锅碗瓢盆的,雷亚还认识干洗店的马丁先生和殡仪员博尔斯先生。另外一些人有的面熟,有的没见过。所有这些人都不会觉得来蒙克家有什么丢人的,这不是那种地方。不过终究是小小的污点,说起“他到蒙克家”,仿佛是在解释什么,日子过得好好的人也不例外。

蒙克太太给雷亚拿来可口可乐,不过没拿杯子。可乐也不是冰的。

蒙克太太刚才从椅子上拿走的是一堆衣服,喷了水的,卷好了正准备熨。蒙克太太继续熨衣服,做着这普普通通的家务。这张桌子也可以擀馅饼皮。饭已经做好了。屋里有个柴火炉,但现在是凉的,上边铺着报纸。夏天他们用煤油炉做饭。空气中有股煤油味,还有潮湿的灰泥散发出的味道。壁纸上有河水泛滥时留下的泥渍。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很整洁,深绿色的窗帘一直垂到窗台。房间一角有块马口铁挡板,后边也许暗藏着送菜升降梯。

对雷亚来说,屋子里最有趣的人是蒙克太太。她光着腿,却穿着高跟鞋。鞋跟踏在地板上,不停地发出嗒嗒的声音。她就这样在桌边忙着,不时去餐具柜那边取取东西,威士忌放在那里。她还会在餐具柜边停下来,在小本子上记下:雷亚要了可口可乐,谁谁打碎了杯子。蒙克太太嗒嗒地走去后厅仓库,回来时一手拿着几瓶啤酒。她像聋哑人一样机警而安静,时刻留意桌边的每一个信号,默默地照办,脸上始终没有一丝笑意。这让雷亚想起有关蒙克太太的一些传言,她不禁想到男人发出的另一种信号。蒙克太太会解下围裙,领那人去前厅。那儿一定有一道通往卧室的楼梯。而别的男人,包括她丈夫,都会装作没看见。蒙克太太头也不回地往上走,让身后的男人盯着那教师裙里裹着的美臀。然后她就躺到床上,既没有一丝犹豫,也不带一点热情。这样无所谓的献身,这样没有感情色彩的交易,买卖双方刹那间强烈的欲望—雷亚竟为此感到一种可耻的兴奋。

一次次被别人压在身下,几乎不知道是谁在干,用那种秘密的能力将它整个吸纳。

雷亚想起她和比利跟着蒙克太太进屋的时候,韦恩正从前厅出来。他去楼上了?(后来他告诉她,是去打电话了,给露西尔的,他答应过她。后来雷亚开始相信那些传言都是假的。)

雷亚听到有人说:“注意用词。”

“自然的召唤,好吧,那就说自然的召唤。”

过了蒙克家,第三栋房子就是尤妮·摩根家,也是这条路上最后一家。尤妮的母亲说大概是午夜时分,她听到纱门的关门声。虽然听到关门声,但是没多想。肯定是尤妮去上厕所。直到1953年,摩根家还没有装自来水。

当然了,夜里谁也不会跑那么远。尤妮和老太太蹲在草地上解决,老头浇在走廊那头的绣线菊上。

之后我一定是睡着了,尤妮的母亲说,但后来又醒了,我一直没听见她回来。

她来到楼下到处找。尤妮的房间在厨房后边,但天这么热,她在哪儿睡都有可能。可能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也可能在门厅的地板上摊开了睡,那儿有穿堂风。或者去走廊上,那儿有把不错的汽车座椅,是很多年前尤妮的父亲在公路远处发现的,别人不要了的。可是哪儿都不见尤妮的影子。厨房里钟表的指针指向两点二十。

尤妮的母亲上楼,把丈夫摇醒。

“尤妮没在楼下。”她说。

“那她在哪儿?”她丈夫问,好像她应该知道。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摇丈夫,免得他再睡着。他拿什么消息都不当回事,别人说什么他都不想听,清醒的时候也是这样。

“起来,起来,”她说,“我们得找到她。”最后她丈夫终于屈服,坐起来,穿上裤子、靴子。“拿上手电。”她说。就这样,她在前面,丈夫跟在后面,她再次下楼,来到走廊上、院子里。丈夫负责打手电,她负责指挥。她叫他往去厕所的小路两边照。厕所在院子后面,周围是一簇丁香花和醋栗灌木丛。他们往厕所里看了看,什么都没有。然后向粗壮的丁香枝干间(简直可以说是树了)照去,又沿着几乎淹没在草丛中的小路找—他们几乎都迷路了,穿过一段下弯的铁丝栅栏,一直通向野草丛生的河边。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发现,没看到有人。

他们穿过菜园往回走,手电照在喷了药粉的土豆棵子上和大黄茎上,大黄大多已经结籽了。老头用靴子抬起一片宽宽的大黄叶子,往下面照了照。他老婆问他是不是疯了。

她记得尤妮有过梦游的毛病,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她发现房子一角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像是一把刀,要么就是个穿着盔甲的人。她说:“那边,那边,往那边照。那是什么?”可那只不过是尤妮的自行车,她每天上班时骑的。

然后母亲开始喊尤妮的名字,房前屋后地喊。李子树已经长到和前边的房子一般高,树下没有人行道,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小路穿行其间。树干纵横交错,像是守夜人,又像一只只黑色的动物在夜色中隆起背。等待回应的时候,她听到一只青蛙的叫声。声音如此真切,好像青蛙就在树枝上。小路的尽头在半英里以外,那里是一片田地,但由于土质太湿软,派不上任何用场。地里长着些纤弱的杨树,下面是柳木丛和接骨木。另一头,小路和去往镇上的公路相接,然后越过河、爬上山,通往养鸡场。河边的浅滩上,是以前的游乐场。后来沃利那边更大的游乐场取代了它,那些大看台也就废弃了,这都是战前的事了。草地上,椭圆形的赛马场依稀可见。

这就是一百多年前小镇最初开始的地方。这儿有磨坊和旅店,但泛滥的河水让人们不得不挪往地势更高的地方。地图上仍然可见当初房子的布局,公路也设计好了,如今却只剩下这一排住人的房子。这些人要么太穷,要么太固执,所以一直留在这里。也可能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住在这里本来就是暂时的,所以索性任洪水侵袭。

他们放弃了。尤妮的父母放弃了。他们在厨房里坐下来,没有一丝光亮。有三四点钟了。他们仿佛在等尤妮回来,告诉他们该怎么办。这个家里尤妮说了算,他们已经很难想起他们说了算的时候是什么样了。十九年前,尤妮几乎可以说是闯进了他们的生活。摩根太太以为自己只是发胖,她本来就很胖,再胖一点也不怎么显。她认为肚子里的闹腾就是人们说的“消化不良”。她不是傻瓜,知道女人怎么生孩子,只是太久了他们一直没怀上,就几乎忘了有这么回事。那天她在邮局,感到浑身无力,腿抽筋,就叫人拿把椅子来。然后,她的羊水就破了。人们急急忙忙把她送去医院,不久,小尤妮就顶着一头白色的胎发,痛痛快快地生了出来。尤妮从出生起就开始吸引别人注意了。

有一整个夏天,尤妮和雷亚都在一起玩,可是她们从不觉得她们是在玩,只有别人问起时她们才会这么说。那是她们生活中最严肃的一部分,其他时间做的事在她们看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从尤妮家的院子抄近道走到河堤,她们就变成不同的人了。她们都叫汤姆,两个汤姆。汤姆对于她们来说是个代号,不仅仅是名字。汤姆不分男女,是一个勇敢无比又聪明非凡的人,但运气不总是那么好,可她们永远坚不可摧。两个汤姆打过一场永无休止的战斗,敌人是“女妖头”(雷亚和尤妮可能听过“女魔头”[1]这个词)。女妖头们埋伏在河里,会变成强盗、德国人或是骷髅的样子。她们的伎俩和癖好没完没了:挖陷阱,设埋伏,虐待偷来的小孩。有时候尤妮和雷亚会找到一些真正的小孩,就是在河边房子里住过一阵的麦凯家的孩子,说服他们答应被绑起来,用香蒲鞭打他们。但是麦凯家的小孩不能也不想服从这个安排,很快就哭着逃回家,于是河堤上又只剩下两个汤姆了。

两个汤姆在河堤上用泥巴建了一座城市,用石头做围墙以抵御女妖头的攻击,里面有一座皇宫、一个游泳池和一面旗帜。可是不久,女妖头趁两个汤姆出门的时候,将城市夷为平地。(当然了,尤妮和雷亚需要转换角色,扮演女妖头。)一位新的领袖出现了,她是女妖头女皇,名叫乔伊玲达,诡计多端,心狠手辣。乔伊玲达在河堤上的黑莓里面下毒,两个汤姆玩饿了,不小心吃了一些。毒性发作时,她们痛得冷汗直流,在茂盛的草地里打滚。她们把肚子压进泥巴里,泥巴温温软软,就像刚做好的软糖。她们感到内脏在抽搐,四肢不停地发抖,可是她们还是要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找解药。她们先是试着嚼剑叶草,这种草“草如其名”,可以划破皮肤。于是她们往嘴巴的伤口上抹了把泥巴,想如果能抓到青蛙,要不要生吃一只来解毒,可最终还是决定将苦樱桃作为救命的解药。她们吃了一串小小的苦樱桃粒儿,嘴被苦得纠成一团,不得不跑去河边喝水。她们扑在水面上喝水,在朵朵睡莲周围,河水淤泥很厚,看不到底。她们喝呀,喝呀,头顶上的苍蝇像一支支箭飞过。最后,她们得救了。

快到傍晚时分,她们从这个小世界里出来,不知不觉回到尤妮家的院子里,就会看到她的父母还在干活,或是锄地,或是培土,或是给菜地拔草。躺在房子的阴凉处,她们筋疲力尽,好像刚刚在湖里游了泳或是爬了山。她们身上有河水的味道,有脚下踩过的野蒜和薄荷的味道,有杂草温热的味道,还有下水道污泥的味道。有时尤妮会进屋给自己和雷亚拿些吃的,也就是几片抹着玉米糖浆和糖蜜的面包。她从来不问父母是否可以这样做,而且总是把大的那块留给自己。

如果用雷亚后来所理解的朋友的含义来说,她俩并不是朋友。她们从来不去取悦或者安慰对方。除了这个游戏外,她们没有其他共同的秘密。甚至这个游戏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别人也可以参加进来。但是她们从来不让别人当汤姆。所以这也许就是她们共有的,在每天紧张的合作中,共同分享汤姆勇敢机智的天性,共同面对汤姆面临的危险。

尤妮好像从来不受父母管制,甚至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和父母亲近。她自己做主的生活和她在家里无所顾忌的权力,都让雷亚感到震惊。每当雷亚说自己要在几点之前回家、做家务或换衣服,尤妮都会恼火,不相信她说的话。尤妮的每个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十五岁那年,她辍学,在手套厂找了份事做。雷亚可以想到,尤妮一回家就会向父母宣告自己当天才做的决定。不,甚至不会特意宣告,也许她只是在傍晚比从前到家晚后随口说出来而已。既然开始挣钱了,她干脆给自己买了辆自行车。她还买了台收音机,每天在房间里听到深夜。那时,她父母也许会听到突然响起的枪声、车辆呼啸着穿过街道的声音。她可能会告诉他们自己听到的东西:犯罪事件,飓风和雪崩的新闻。可雷亚觉得他们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们太忙了,有很多事情要做,尽管这些事情是季节性的,而且只是围着他们的菜地忙前忙后:蔬菜啊,树莓啊,大黄啊,收获后要拿到镇上去卖,挣钱糊口。他们没有时间关心太多别的事情。

尤妮还没辍学那会儿,雷亚每天骑车去学校。所以尽管她们走同一条路,却从来没一起走过。每当雷亚骑车经过,尤妮都会轻蔑而且不怀好意地大声喊:“驾,马儿快跑!”而后来,尤妮有自行车之后,雷亚却开始步行了,因为当时高中的观念是,女生如果上了九年级还骑车上学,就会显得又笨又傻。但是尤妮每每都会下车,和雷亚一起走路,就好像是她在照顾雷亚一样。

那根本就不是照顾,因为雷亚一点也不需要她。尤妮在大家眼中一直很怪异:个子比同龄人高,肩膀又窄又尖,头顶凸起一片淡得发白的毛糙金发,脸上表情过分自信,下巴又长又宽(让脸的下方看上去很肥),嗓音不清,而且似乎带着怒气。她小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那时她深信,只要是她的,就是好的。这一信念震慑到了许多人。然而现在,她身高将近一米八,穿着大花上衣和宽松长裤,邋邋遢遢,大大咧咧。她的脚很大,鞋子像男人鞋。她声音吓人,走路笨拙。她直接从一个孩子长大成了一个怪人。她带着一种炫耀的口气,声音沙哑地和雷亚搭话,问她是不是不想上学了,或者是不是自行车坏了老爸没钱拿去修。雷亚烫发后,尤妮就问她的头发怎么了。她觉得自己可以问这些问题,因为她和雷亚住在小镇的同一边,小时候在一起玩过,殊不知那段一起玩耍的岁月在雷亚看来已经非常遥远,而且可有可无了。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尤妮讲的那些收音机里听来的谋杀案、灾难和别的奇闻怪事,雷亚总会觉得既无聊又气愤。气愤是因为她总是无法让尤妮告诉她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甚至她觉得,连尤妮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事情是否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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