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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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演奏长笛者是个神情忧伤的女孩,长脸,黑眼睛,身形纤细,我越是注视她,就越发地迷上了她。我越是多注视罗莎琳德,就越是为她所迷,就越发清晰地看到我的朋友西尔菲德多么缺乏可激起男性欲望的特点。她四方的身体,胖胖的腿,身上多余的肉让她身形厚重,自后背上部看来有一点像野牛,在我看来,西尔菲德演奏竖琴的时候——尽管她的手拂过琴弦有种古典的优雅——就像和竖琴角斗的角斗士,像日本的相扑运动员。因为我耻于有这样的念头,只是在演奏进行得久了以后这念头才逐渐获得些根据。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和艾拉一样,除了熟悉的(在我来说,就是我在周六早上的《虚幻舞厅》和周六晚上的《热门演唱会》里听到的音乐),我对其他一切乐器的声音都一概不听,但是看着西尔菲德肃穆地置身于她从弦上释放出的音乐魔力之下,还有,她演奏的那种激情,能从她眼里看出一种强烈的热情——从她身上的嘲讽和消极中解放出来的激情——使我想知道如果在她的音乐才能以外,她的脸也和她纤弱母亲的脸一样的迷人纤瘦,那么她该拥有何等的力量啊。
几十年以后,默里·林戈尔德来访过以后,我才明白西尔菲德唯一能够自身觉得自在的途径就是仇恨她的母亲和弹奏竖琴。恨她母亲让人恼火的软弱和弹出轻灵迷人的声音,和福莱、多普勒和德彪西作这世上所能给予的一切多情的接触。
我看到伊夫·弗雷姆站在观众前排,正注视着西尔菲德,那凝视是如此充满渴求,你会以为是西尔菲德身上诞生出伊夫·弗雷姆而不是恰恰相反。
然后本来停了的又都启动了。有掌声,喝采声,鞠躬致谢,西尔菲德、帕梅拉和罗莎琳德走下由图书室充当的舞台,伊夫·弗雷姆在那里依次拥抱她们。我离得很近,能听到她对帕梅拉说,“你知道你看上去像什么吗,亲爱的?一位希伯来公主!”对罗莎琳德她说,“你很漂亮,绝对漂亮!”最后对她女儿说,“西尔菲德,西尔菲德,”她说道,“西尔菲德·朱丽叶,你从来,从来没有演奏得如此美丽!从没有,亲爱的!多普勒那首曲子特别美。”
“多普勒那首曲子,妈妈,是沙龙垃圾,”西尔菲德说。
“哦,我爱你!”伊夫喊道。“你的妈妈是如此爱你!”
其他人开始走上前祝贺三位音乐家,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西尔菲德一只胳膊挽着我的腰,和善地把我介绍给帕梅拉、罗莎琳德,和罗莎琳德的未婚夫。“这是纽瓦克的内森,”西尔菲德说。“内森是那野兽的政治门生。”既然她说的时候面带微笑,我也微笑着,设法去相信这绰号没什么恶意,不过是家人对艾拉的身高开的玩笑。
我在屋里四处寻找艾拉,发现他不在,但我并没有请求出去找他,而是让自己仍旧为西尔菲德抓着——沉醉于她朋友的温文尔雅之中。我从没见过谁像拉蒙·诺古拉那样年轻而穿着如此得体或者如此合宜又文雅的。至于黑肤色的帕梅拉和白晰的罗莎琳德,在我看来她们每个都是如此美丽,我竟不能一次对她们正眼看上一下,尽管同时我不能放弃随意站在她们身边仅几英寸地方的机会。
罗莎琳德和拉蒙三周内将在位于哈瓦那外的诺古拉家族的庄园结婚。诺古拉家族是烟草种植商,拉蒙的父亲自拉蒙祖父处继承了一个叫做帕迪杜德地区的几千亩农田,这土地将传给拉蒙,最终传给拉蒙和罗莎琳德的孩子。拉蒙沉默得令人望而生畏——因为对自我命运的意识而神情严肃、勤勤恳恳地坚决将全世界吸烟者赋予他的权威地位扮演出来,而罗莎琳德——在几年前还是来自英格兰乡下某个偏僻角落的伦敦音乐专业穷学生,而现在她快结束她所有的忧虑,一如她快要开始所有那些花费——变得越来越活泼。有些过于健谈了。她跟我们说起拉蒙的祖父,诺古拉家族最有名望和受尊重的人,当了约三十年的省级长官和一块广阔土地的拥有者,到后来进入门迪亚特总统内阁(我刚好知道这位总统的参谋长正是臭名昭著的富汉肖·巴蒂斯塔);她对我们说起美丽的烟草种植地,那里,他们种植为古巴雪茄专用的卷烟叶;然后她还跟我们说起诺古拉家族为他们安排的盛大的西班牙式婚礼。帕梅拉是她儿时的伙伴,要从纽约飞到哈瓦那,费用由诺古拉家族支付,会住在庄园里的一处客房里;而如果西尔菲德有时间的话,幸福四溢的罗莎琳德说道,也欢迎她和帕梅拉一道来。
罗莎琳德说话带股急切的天真,欢快地融合着对诺古拉家族巨大财富的骄傲和成就感,而我则不断想到,那么那些身为烟草工人的古巴农民呢——谁来请他们为了一个家族婚礼在纽约和哈瓦那之间飞来飞去呢?他们在美丽的烟草种植园中住的是什么样的客房呢?哈勒戴小姐,在你们的烟草工人中疾病、营养不良和未受教育的情形如何?你们为什么不开始偿还其土地为你未婚夫一家非法占有的古巴大众,而在西班牙式婚礼上挥霍那许多钱财呢?
但是我缄口不言,一如拉蒙·诺古拉,尽管内心无一处近似他显现的那样泰然自若,他决然地直直盯着前方,仿佛在检阅军队。罗莎琳德说的每件事都让我骇异,然而我不能不顾社交礼仪明白告诉她。我也没能鼓起勇气直面诺古拉,用进步党的标准来评估他的财富及其来源。也无法自觉地从罗莎琳德英国味的容光灿烂处移开,这位年轻女人有美丽的身体和音乐上的天赋,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了拉蒙的诱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或者,若不是她的理想,那放弃的是我的理想——嫁入古巴的寡头政治家的拥有土地的上层社会家庭,她不仅大大损害了一位艺术家的价值,而且,以我的政治判断,是为着一位远远不配她天赋的人——和她微红的金发及如此让人爱怜的肌肤——他还不如,比如说,我吧——令自己平庸化了。
原来拉蒙已经在斯托克俱乐部为帕梅拉、罗莎琳德和他自己订了位,当他请西尔菲德加入时,神情茫然不慌不忙地,以一种上层阶级类似于礼貌的习惯,转过来对我发出邀请。“请你,先生,”他说,“也作为我的客人来吧。”
“我不能,不行——”我说道,但是没有解释说——我知道我该说,不得不说,必须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艾拉会这么做的——“我不赞同你们或是你们这类人!”但是我没有,反倒加一句,“谢谢。仍然很感谢,”我转过身,好像在逃避一场瘟疫而不是一次给一位萌芽中的作家看看舍曼·比林斯利著名的斯托克俱乐部和沃尔特·温切尔曾坐过的桌子的大好机会,急急逃离了我所看见过的头一位有钱人炫示的诱惑。
我一个人跑到二楼的客用卧房,从堆在双人床上的几十件衣服底下找到了我的外套,在那里,我碰上了阿瑟·索科洛,据艾拉说他已读过我的剧本。在艾拉书房里,艾拉简短朗诵过后,我太怕羞,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而他在忙着翻看那本有关林肯的书,看上去也不像有话要对我说。不过,在宴会中有几次我无意听到他对客厅里某个人激愤地说的话。“那真他妈让我生气,”我听到他说。“我在激情之下坐下来,一夜间完成了这部作品。”;我听到他说,“发展前途是无限的。有股自由的气氛,积极开辟新领域的氛围”;接着我听到他大笑着说,“哈,他们用让我做广播上排名第一的节目来诱惑……”对我的映象是我好像邂逅了绝对必要的真理。
我有意在屋里能听到索科洛讲话的范围内四处走动,听他对几个女人讲起他打算为艾拉写一个剧本,是一场独角戏,不是基于亚伯拉罕·林肯的演讲,而是基于他的整个一生,从生到死,听到这里,我对自己想过怎样的一生有了一个概念,从来不曾如此清晰明确。“第一次就任演说,葛底斯堡演讲,第二次就任演说——这不是故事。这是修辞罢了。我要艾拉讲个故事。讲一讲有多艰难:没受学校教育,愚蠢的父亲,可怕的继母,法律合伙人,和道格拉斯竞选,落败,他那个神经质的购物狂妻子,无情地失去儿子——威利的死——来自各方面的谴责,自他就任那一刻起每日的政治攻击。战争残忍,将军们无能,废除奴隶制宣言,胜利了,保存了联盟,解放了黑人——然后,是永远改变了这个国家的那次暗杀。对一名演员而言非常棒的素材。三小时。没有间歇。让他们坐在那里说不出话。让他们哀伤吧,为如果他完成第二任任期,监督南部重建,美国今日会是什么样子而哀伤吧,为黑人以及白人哀伤吧。我想了不少这个人的事。被一名演员杀死。还有谁呢?”他大笑。“还有谁会如此愚蠢竟去杀亚伯拉罕·林肯?艾拉能一个人在上头演三个小时吗?演说家那一套——这一点我们知道他能做到。不然,我们就一起干,他会演好:一名满腹智慧谋略和知识却受到多重困扰的领袖,坚强勇敢和易怒消沉交替的大个子,而且,”索科洛说道,又笑了,“还未被告知他正是人们纪念的‘林肯’。”
这时索科洛只是微笑了笑,用让我惊讶的柔和嗓音对着我说,“年轻的朱克曼先生。今晚对你一定是不太一般吧。”我点点头,发觉自己张口结舌,就是问不出口他对我可有什么建议或是对我的剧本有何批评。依我对现实的完善认识(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阿瑟·索科洛还没看过那剧本。
我拿着外套走出卧室,看到卡特里娜·范塔索·格兰特从浴室那边朝我走过来。在我的年纪我个子算高了,但是她穿着高跟鞋高高超出我许多,不过也许是我即便高出一英寸,也仍旧会被她的气势镇住,从而觉得她把她自己当作某种最高傲的代表。事情如此不由自主地发生了,我简直不能理解为何我该去憎恨并且是毫不费力地去憎恨的这个人在近处看来竟可以如此令人注目。蹩脚的作家,支持佛朗哥,反对苏联,这时正需要我显出厌恶来了,可我的憎恶却在哪里呢?我听到自己说,“格兰特夫人吗?您能不能给我妈妈签个名?”我真是奇怪自己突然间成了什么了,要不就是有什么幻觉了。这比我在古巴烟草大亨那里的表现还差劲。
格兰特夫人对我笑了笑,提出了她对我实在身份的推测,以此说明何以我会在这所高贵的房子里。“你不是西尔菲德的小伙子吗?”
我想都没想就扯了个谎。“是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外表看上去够年纪了,不过也许十多岁的男孩正是西尔菲德的专好。又或者格兰特夫人仍把西尔菲德当成个孩子。又或者她看到西尔菲德吻了我的鼻子,以为那一吻就可够我们两个凑合着用了,不像亚伯拉德要占有艾洛伊斯十一次。
“你也是音乐家?”
“是,”我说。
“你演奏什么乐器?”
“一样。竖琴。”
“对男孩来说不是有些稀罕吗?”
《我嫁给了我的祖国》第四章(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