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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他的一只手慢慢地从胸口滑下去,只那么很少的一丁点儿,它只落下去几公分,可是这个动作却解除了他那双眼睛的力量。我向前弯下身子,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不,不。”我举起一只手,我一定要向他表示,我是愿意帮助他的,我便摸了摸他的额头。

我的手一伸过去,那双眼睛就缩了回来,这一下便失去了瞪着看的神情,眼皮耷拉下来,那种紧张已经过去了。我解开他的领子,把他的头移放得更加舒服一点。

他的嘴张开了一半,想要说话。嘴唇很干。我的军用水壶不在那里,我没有将它随身带着。可是弹坑底下的泥浆里有水。我爬将下去,掏出手帕,把它摊开,往下压着,舀起那渗滤在手掌心里的黄澄澄的水。

他把水吞了下去。我又去舀了一点。随后,我解开他的军服上衣,以便万一可能,想给他包扎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一定得干,那边的人如果把我俘获了,因为看见我曾有心帮助他,也就不会把我枪毙了。他想要抗拒,可是他的手太没力气了。那衬衫已被粘住,扯不开来,原来是在背后用纽扣扣住的。因此除了剪开以外,就没有别的办法。

我找寻小刀,又把它找着了。可是当我动手割开那件衬衫的时候,那双眼睛再一次睁了开来,那里头仍然是叫喊和疯狂的表情,所以我必须把它们蒙住,把它们闭紧,我悄声说道:“我愿意帮助你,伙伴,伙伴,伙伴,伙伴啊——”我恳切地反复说着这个词,为的是使他能够理解。

总共有三个伤口。我用急救药包把它们掩住,血从下面流了出来,我压得紧些,于是他就哼哼了起来。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现在,我们不得不等着,等着。

这几个小时啊,咯咯的喘息声又响起来了,可是一个人死起来多么缓慢呀!因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已经无法挽救了。我虽然尽量让自己相信他会活下来,然而到了中午,这个假想却在他的呻吟声中被摧毁了,融化了。如果我没有在爬行的时候丢失那把手枪,我一定会把他打死。用刀戳死他,这我可办不到。

到了中午,我在思维的极限之外逐渐领悟过来。饥饿把我搅乱了,为了能搞到一点吃的东西,我几乎会流下眼泪,我可是不能再跟饥饿做斗争了啊。一次又一次地我舀水给那个垂死的人,我自己也喝这么一点。

这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这个人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卡钦斯基、克罗普和缪勒早已经历过这种事情,就在他们把一个人一枪打中的那个时刻。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特别是在白刃战中。

可是,每一次呼吸都把我的内心袒露出来。这个垂死的人有的是时间,他还拿着一柄看不见的小刀在朝我刺着:时间和我的思想。

只要他还能活着,我是会多给一些帮助的。躺在这里,又非得瞅着他、听着他不可,这可就难受了。

下午,三点左右,他死了。

我又自由自在地呼吸了。不过那也只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不大一会儿,那种沉静比起呻吟声来,叫我更加难以忍受。我巴不得喘息声又在那里,间歇的,沙哑的,一会儿是轻声的嘶啸,过一会儿又是沙哑的、大声的。

我干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可是我总得干点什么啊。我把那个死人又扶了起来,让他躺得舒服一点,虽然他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合拢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是褐色的,他的头发是乌黑的,两边还有点卷曲。

他那唇髭底下的嘴,既丰满又柔和,鼻子微微有点拱形,皮肤带点棕色,这会儿倒不像先前他还活着的时候那样子苍白了。有那么片刻,他的脸甚至看起来简直非常健康,随后突然间憔悴下去,成为一张死人的异样的脸,这样的脸我经常看见,这样的脸全都是一个模样。

他妻子肯定还在想念他,她不知道已经出了什么事情。看样子他好像常常写信给她。她还会收到他的信——明天,一星期之后——说不定甚至过一个月还会来这么一封辗转投递的信。她会看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会跟她说话。

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他的妻子长得怎么样?就像运河对岸那个肤色浅黑、身材纤细的姑娘吗?她是不是还属于我呢?现在这样一来,也许她就属于我了!我真希望坎托列克就坐在我的身边!如果我的母亲能够看见我的话……这个死人说不定可以多活三十年,只要我把回去的路记得更加清楚一些。只要他向左边多跑两米远,说不定这会儿他正坐在那边的战壕里,又在给他妻子写信咧。

可是我不能再这样往下想了,因为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只要克默里希的腿往右偏这么十公分,只要海伊再往前屈下五公分……

沉寂在蔓延。我要说话,而且一定得说话。因此我就跟他说起话来了,我对他说:“伙伴,我本来并不想杀死你。如果你再跳进这里来,我是不会那么干的,只要你也通情达理的话。可是从前,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抽象概念,一个活在我头脑里的逻辑联想,使我下了那样的决心。我刺向的,正是那个联想。可是现在,我才看到你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人。以前我只想到你的手榴弹、你的刺刀和你的步枪,而现在我才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脸和你我之间共同的东西。原谅我,伙伴!事情我们看清时总嫌太晚。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说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一些可怜的人,你们的母亲也和我们的母亲一样在着急,我们都一样怕死,也一样会死,一样会痛苦。原谅我吧,伙伴,你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要是我们把这些步枪啊制服啊统统都抛掉,那么你也会像卡钦斯基、克罗普一样是我的弟兄。把我二十年的生命都拿去吧,伙伴,站起来,再多拿一点也行,因为我还不知道,有了这条命我该去干些什么。”周遭很宁静,除了啪啪的步枪声以外,前线一片沉寂。子弹密密地飞过去,他们不是漫无计划地乱放一气的,而是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射过来。我这就跑不出去了。

“我会写信给你的妻子,”我急促地对那个死人说,“我会写信给她,她一定会从我这里听到这个消息,我会把我告诉你的事情统统都讲给她听,她不会受苦,我会帮助她,还有你的父母和你的子女……”

他的军服上衣敞开了一半。皮夹是容易找到的。可是我踌躇着,没有去打开它。那里头有个本子,上面有着他的姓名。只要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许我还能把他忘掉,时间自会把它、把这种情景消灭的。可是他的姓名却是一根钉子,它会打进我的心里,永远也拔不出来。它有一种力量,永远能唤起这种情景,这种情景常常会回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犹豫不决地将皮夹拿在手里。它从我手里滑了下去,掉在地上打开了。几张照片、几封信散落出来。我把它们捡起,想要重新放回去,可是我所承受的压力,十分捉摸不定的情况,饥饿,危险,跟死人在一起的几个小时,使我丧失了信心,我要快一点解脱,要加剧这种痛苦,从而结束这种痛苦,正像一个人用一只痛得难受的手去猛击一棵树,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有几张照片,里面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是那种业余摄影者拍摄的狭小照片,背景是一堵爬满了常春藤的墙。除了照片,还有几封信。我把信抽出来,试着看一看它们的内容。大部分我都看不懂,它很难辨认,而法语我也不怎么懂。可是被我翻译出来的每一个字,却像一枪打进了我的胸膛,又像一刀戳到了我的胸口。

我的头脑受到过度的刺激。但是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那就是我怎么也不敢像我原来打算的那样写信给这些人。那不行。我再一次看了看那些照片,她们分明不是有钱的人。我不妨不具姓名寄点钱去,要是今后我能够有点收入的话。我就抓住这一点不放,至少这是一个小小的立足点嘛。这个死人跟我的一生已经联系了起来,因此我必须每件事情都做到,每件事情都应承,为了拯救我自己。我不假思索地立下誓言,说我只是为了他和他的一家人而生存下去。我苦口婆心,试着去抚慰他,而在我内心深处却怀着这样一个希望,用这个办法我可以赎救自己,也许还可以开脱这个罪责,这是个小小的计谋,只要能让我逃生,以后我会来照办。所以我就把本子打开,慢慢地念道:杰拉尔·杜瓦尔,排字工人。

我用这个死人的铅笔,把地址写在一个信封上,随后突然间把所有的东西赶快都塞回他的军服上衣里去。

我把杰拉尔·杜瓦尔这个印刷工人杀死了。我一定要当一名印刷工人,我胡乱地想着,当一名印刷工人,印刷工人……

到了下午,我镇静了一些。我的恐惧是没有根据的。这个姓名再也不让我手足无措了。那阵疯狂劲已经过去。“伙伴,”我对这个死人说道,可我说得很沉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可是如果我能够走得出去的话,伙伴,那我一定要跟这件事情进行斗争,它把我们两个人都给摧毁了:从你那里,夺走了生命,从我这里呢?也是生命。我答应你,伙伴。它将再也不会发生了。”

太阳西斜了。我又乏又饿,昏昏沉沉的。对我来说,昨天像是一片迷雾,要从这里出去我还是毫无希望。就这样我便打了个盹,起初也不知道夜幕即将降落。黄昏来临了,我似乎觉得它现在来得快了。还有一个小时,要是在夏天,那还得有三个小时。现在还有一个小时。

这会儿我忽然开始战栗起来了,担心这段时间里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再去想那个死人,他现在对我已经无所谓了。求生的欲望一下子又突现出来,原来在我脑海中充塞着的一切东西,在它面前都沉落下去。仅仅为了不让倒霉的事情发生,我机械地喋喋不休地嘟囔着:“我一定要做到一切,做到一切我曾答应过你的事。”可是我当时就知道,我是做不到的。

我忽然想起,当我爬出去的时候,我自己的弟兄说不定会朝我开枪;他们不知道是我回来了。我要尽早地大声喊叫,让他们认出来是我。在他们回答我之前,我要一直躺在战壕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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