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结金兰记(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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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及此,我就赶紧再盯着它去看,它却毫无顾盼当年之念,仍然闭目端坐,呼吸声尽管微弱,堪称均匀,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禅定的老僧。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是要护送它,去到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小火车站,然后,乘坐短途火车去往县城,将它送到一处要害的所在,让它在那里走上几步,又或端坐一阵子即可——好多年了,每隔几天,不管是赤日炎炎,还是风狂雨骤,它都要如此走上一遭,关于它的这条固定线路,整整一座县,几乎算得上是无人不晓:为了顺利乘车又不花钱,它甚至学会了逃票,学会了给列车员递上一根烟。
话说从头,还是说回当初的采石场:作为一个带头大哥,那只越来越著名的猴子,并未和傻子一般见识,每过一段时日,它就会给傻子送来吃穿用戴,一开始,不管傻子跟它凑得多近,它都横眉冷对,但是,终归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儿将父亲的手递给猴子,再将猴子的手递给父亲,如此反复了几次,两只手也就握到一起去了。
说那猴子越来越著名,绝非是空穴来风,几年下来,不知多少人都看见过它背着一只编织袋赶往采石场或傻子的家里,啧啧称奇之余,遇见的人难免要说给旁人听,旁人再说给旁人,到了后来,只要它出行,就会有人丢下手中的活计前来一睹它的真身,时间长了,就有人对傻子说:傻子啊傻子,它哪里是只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如若有心,你就该与它歃血结义。
旁人的话,傻子全都听进去了。一个大雨天,那猴子给傻子的女儿送来了几斤樱桃,还没来得及进家门,眼前景象就吓了它一跳:傻子的房子竟然被大风给吹垮了。但是,尽管如此,垮塌的房子前却站了不少人,人群围绕着一只小方桌,小方桌上还摆着两碗酒水,酒水边上,两支红烛正在燃烧,却原来,择日不如撞日,傻子今日里便要和猴子结为异姓兄弟。
笑呵呵地,傻子告诉猴子,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是兄弟了——也是奇怪,平素里,傻子着实是笨嘴拙舌,今日里说话,却被旁边的人教上两遍就学会了。那猴子还在不明所以中,傻子却一把抓住了它的手,劈头跪下,先对天地磕了三个头,再转过身,面对猴子,又磕了三个头,接着端起一碗酒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这才兴奋地对猴子说:该你了!也不知道那猴子是否知道了此刻的酒水与红烛究竟所为何故,它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反正傻子为了给它作个样子,又对它磕了三个头,它便也照着样子给傻子磕了三个头,再端起另一碗酒水,仰起头,分了好几次才喝完。
如此,这一双兄弟,这一桩义结金兰,就在倒塌的房屋前完成了。
改日再来的时候,猴子不仅带了几张零碎钱给傻子,还带了几个兄弟,放下零碎钱,它便径直掏出一张过期火车票,冲傻子比画了半天,傻子却愣怔着全然不知它在比画什么。猴子似乎早有准备,敲响了随身带的锣,几个兄弟立刻做鬼脸的做鬼脸,前空翻的前空翻,可是,傻子还是不知道眼前发生的究竟有何深意,如此一来,猴子就急了,冲傻子嘶吼起来,好在是,小女儿长大了,见得此景,赶紧找来了邻居。
邻居只扫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猴子的来意:它是在说服傻子,要他像别的男子们一样,离家耍猴,唯有如此,他才能重新盖起一座房子。哪里知道,傻子再傻,也知道他和猴子是结义的弟兄,竟然连连摇头,死活不肯,这样,猴子便又气又急,却也没有走,带领着兄弟们就在门口的树梢上坐着,一直坐到了天黑,双眼恶狠狠地看着傻子哄女儿睡觉,再看他裹着一卷破被子睡在屋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虽说没有下雨,闪电却是一击接连一击落在树前,而猴子却纹丝未动,终于,傻子起身跑到树下,对着树上的猴子喊:你下来,我跟你走!你下来,我跟你走!
如此这般,傻子也终于像别的男子一样走上了耍猴之路,但是,整整一座县的人都可以作证:傻子与猴子,与其说是人在耍猴,不如说是猴在耍人——事实上,因为一路上都带着女儿,傻子并没有走太远,多半时间就在县城里盘桓,最远也无非就是走到了省城。绝大多数时候,猴子们听从的是宋江宋公明的安排,傻子只需要抱着女儿坐在一边呵呵笑即可,看上去,他和围观的看客们并无什么分别,所以,经常是猴子们演到一半,就忍不住去捉弄傻子,要么抢了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要么突然跳到他的身上让他给自己点烟,更有甚者,竟然站在傻子身前,指令他也和自己一样去给看客们敬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因为这支队伍不仅能表演人耍猴,还能表演猴耍人,零碎钱也就日益多了起来,在省城,傻子甚至还带着女儿去坐了一回旋转木马。
这一年春节将近的时候,傻子带着猴子们回到了自己的县城,出了火车站,他们就在站前的小广场上拉开了架势,打算最后演上几场再回村庄里过年。一如既往,宋江宋公明在场上当大哥,傻子坐在场下当观众,时近正午,傻子起了身,去给大家买几只锅盔回来当午饭,但是,就在他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驶来一辆卡车,眨眼的工夫,他被卡车卷上了半空,再重重落下来,就这么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幸亏了十里八乡的乡亲,傻子再傻,乡亲们还是给他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只不过,自始至终,宋江宋公明都没去葬礼上磕头,而是远远地端坐在门口的树梢上,既未动弹,也未嘶吼,只顾盯着傻子的遗像发呆。
到了第二天早晨,人们纷纷说,那猴子等到守灵的人散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但是,也有人说他们听到的哭声只不过是风声,毕竟之前从未有人听过猴子的哭声,说它哭了的人也就不再辩驳,于是相约在一起,再去傻子的家一探究竟,远远地,他们就看见猴子还没走,仍然端坐在树梢上,盯着傻子的遗像发呆。
事实上,这么多年,连同傻子的女儿,其实并不知道到了夜晚宋江宋公明到底栖身在哪里。按理说,傻子的家也是猴子的家,但是,可能是碍于男女有别,也可能是猴子自有猴子的规矩,自打傻子死后,猴子再未进过傻子的家门,哪怕是不放心那小女儿一个人过活,给她送吃送喝越来越频繁,也绝不进家门一步,从来都是放下东西就走,如果想多待一阵子,那也要么是坐在树梢上,要么坐在屋顶上。
有一回,那小女儿实在忍耐不住,想要知道它住在何地,趁着天黑偷偷跟上了它,没走几步就被它发现了。一反常态,它竟然对着她愤怒地嘶吼起来,她也只好乖乖在原地站住,看着她的义父消失在了一片莽丛之中。
它果真就是她的义父——虽说亲生父亲已经作别人世,但是,无论是她长成了一个少女,还是她结了婚,生了孩子,以至于今日,日子越过越好,一幢三层小楼刚刚被她建起,她的义父也从未消失,婚礼的时候,生孩子的时候,它就坐在树梢上抑或屋顶上,纹丝不动,但却双目炯炯,十几年下来,尽管它越来越苍老,手下的兄弟们也日渐凋零,但是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这个带头大哥,依然时刻准备着痛歼来犯之敌。
一如当初,傻子死了以后,他的妻子回来了,乡亲们连声说这下好了,小女儿也算有人管了,哪里知道,傻子的妻子拿到傻子的赔偿款之后,没过两天就扔下女儿又要跑,乡亲们在黄河渡口上截住了她,替那小女儿抢回了一些钱,再拿这些钱给小女儿盖了两间房子。盖房子的时候,活似一个个的监工,宋江宋公明带领着众兄弟前来,全都端坐在树梢上,要是有人胆敢截留下几块砖头几根木头,它便从斜刺里杀出,凶神恶煞般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又如几年前,村庄里的一匹马突然发了疯,横冲直撞,一路踩踏,正巧遇见那小女儿从做工的工厂里走出来,躲闪不及,被疯马迎头撞倒,再踩踏上去,左边的胳膊险些就被踩断了。哪里知道,当天晚上,这匹刚刚恢复平静的马就迎来了灭顶之灾:宋江宋公明和它的兄弟们星夜杀到,根本没给它任何反抗的机会,全都扑上去咬它的脖子,一句话,就是要它死,幸亏这马匹的主人赶来,好说歹说,那吓傻了的马匹才终于留下了一条性命。
再如十几天之前,已然长大的小女儿怀抱着自己的女儿,坐绿皮火车从县城里回村子,在距自己的村子十里开外的小站台上,她的女儿调皮,将牛奶洒在了一个喝醉了酒的外地人身上,如此小的一桩事,竟然引得外地人大发雷霆,举手就要去打这母女,可是且慢,就在他举手的一刹那,宋公明从天而降,尖利,乃至是凄厉地嘶喊着冲上前来,瞬时之间,外地人的脸上、身上全都留下了一道道的血印子,可是,除了惊恐,除了难以置信,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是啊,而今,宋江宋公明已经成了从这小站台到县城火车站之间的常客,因为当年的小女儿已经不再需要它去挣来口粮,垂垂老矣的自己也对吃喝一无所求,所以,现在,它日常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往一处要害的所在,去那里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无非就是走上几步,抑或发一阵子呆。
在漫长的从前,于它而言,能挣到钱的地方就是要害之地,时至今日,它的要害之地就只有这一处了——这一处不是他处,其实就是当初傻子为了买锅盔而送命的地方。
这一天,因为在站台上遇见了,它便陪着小女儿和她的女儿回村子,一路上,小女儿的女儿不断去揪它的尾巴,也是奇怪,从前在它看来大逆不道的事,今日里也并没有令它多么恼怒;快要走出辽阔的桑田之时,在一条小路上,它和她们分别了。这一回,在时隔许多年以后,小女儿终究忍耐不住,偷偷跟上了它,可它毕竟是天纵英才,仅仅走了几步便发现了端倪,就此原地站住,缓缓回过身,正要怒斥之际,头却往前一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说起来,直到这一天,陷入了昏迷的它才算是第一回被小女儿请人抬回了自己的家门,只是这样的机缘已经注定不会太多了:油尽灯枯之后,一世英雄已经到了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了。
在时隔几年之后,我又来到了这个村子,个中缘由,说起来也不值一提:当年的纪录片导演,在消失了好几年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找了一笔钱,再来说服我,重新将废弃已久的脚本写完,因为百无聊赖,我竟言听计从,收拾好行李就来了。但是必须承认,这一回的仓促动身,却是注定了不虚此行,只因为,我终于见到了声名响彻了黄河两岸的宋江宋公明。
我见到它的时候,它刚刚从一场昏迷中醒过来,却吵闹着非要出门,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要像往日里一样,再去到距村子十里开外的小站台,坐火车,抵达县城里的要害之地,小女儿当然不许,拦在门口,它竟没有力气拿开小女儿的手臂,愣怔了一会,大概是太阳光太晃眼,它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也只好颓然坐下,大口大口喘着长气。
稍后,它为它的泪水而羞涩,连忙伸手擦拭,反复举起了好几次手,竟然伸不到自己的双眼之前。
就像此刻,在满天的东南风里,在小女儿的低泣声里,我们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宋江宋公明费尽气力想要踏足的小站台,然而,凭它一己之力,再往前走却已寸步难行,也是凑巧,前往县城的绿皮火车刚刚到站,可能是因为火车上通明的灯火看上去就像一场召唤,它终于深吸了几口气,从人群里颤巍巍地走出来,搭着扶手,踏上了车厢的台阶,列车员与它早已算作熟识,赶紧伸出手来搀它一把。
等它在车厢里站定,小女儿冲在最前面,整个队伍正要上去和它靠拢,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它竟然拦在车厢门口,直朝小女儿摇手,顿时,小女儿就放声痛哭了起来,说什么也要上去,可是,它却心如磐石,将小女儿攥在手里的车票钱活生生塞回了她的口袋,小女儿继续哭喊,叫它不要心疼钱,她现在也不缺这几张车票钱,终究没有用,它仍然挡住车门,径直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推让之间,车厢的门快关上了,火车就要开了,整个队伍站在车边,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反倒是它,探出手去,从小女儿的手中拿过了一截桃树枝,意思是让小女儿放心——这是此地独有的风俗:桃木在手,鬼神勿近。
就在小女儿只顾痛哭的时候,车门关上了,火车缓缓地朝着更加广阔的原野和夜晚开去,这时候,小女儿才如梦初醒,一边哭,一边追着火车往前跑,整个队伍都伴随着她往前跑。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车厢里那个正在寻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寸步也没有离开。好在是,没走两步,就有人将座位让给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暂时闭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禅定,一似山河入梦,一似世间所有的美德上都栽满了桃花。
《山河袈裟讲的是什么》义结金兰记(第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