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糖(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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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莲兴致勃勃地说,讲,讲!真是新鲜事,从来没听过!
我从骨子里是一点也不想听这种可怕的经历的。可我知道,当一个女兵,必要的时候要有铁石心肠。竹干事看起来瘦弱,意志却很顽强,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恶心欲吐,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等到河水再次变清的时候,我们就把大胡子拉到岸上,平放在岩石上……竹干事依旧平静地叙述着。
大胡子的肚子是不是胀得像个鼓?河莲嘟起自己的腮帮,好像自己也被人按到水里,淹了个半死。
没有。溺水的人腹胀如鼓,那是因为在水中挣扎,把太多的水灌入胃里。或死后尸身腐败,产生气体所致。大胡子是死后入水,牙关紧闭,肚子里没进水。再说,我们很快把他从水中拖出来,他也来不及腐败。竹干事很科学地解释。
可他总会有一点变化的。就像我们在水里洗衣服,时间长了,手指肚也会泡得发白。果平很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英雄气概。女孩子好像有个通病,越可怕的东西越好奇。
竹干事有些惊异地说,你有经验,猜得很对。大胡子被流动的河水洗得很干净,皮肤稍微有一点肿,这使他看起来比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胖了一点。我和我的战友们坐在河滩的巨石上,谁也不说话,抽着烟,静静地等着呼啸的山风和西斜的太阳,把大胡子吹干。突然,我的战友站起来,走到大胡子身边,把一支点燃的香烟塞到他手里。我说,这是干什么?战友说,我刚才拖他的时候,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肤色很黄,说明他是一个老烟鬼。他躺着看着咱俩吸烟,一定眼红得不行。给他解解馋吧。
我看着袅袅的烟气,像风车一样,在大胡子胸前绕啊绕……
后来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什么后来。竹干事说。后来大胡子被风吹干了,衣服和脸都很干净,只要不看他的膝盖以下,像一个旅游时睡着了的异国人。我们给他的遗体照了相,按照他们的风俗,用白布裹起来妥善地安葬了。每一步处理都照了相。听说这些相片都在外交部的铁匣子里放着,作为曾经发生的历史,保存着。
屋里很安静。好像大家都消失在空气里了。许久后,小如说,我以后再也不喝狮泉河的水了,它洗过死人。
竹干事说,你尽管喝水就是。洗过死人的狮泉河水,早就流进印度洋,只怕现在都到北冰洋里打漩涡了。
河莲最先从故事中苏醒,说,竹干事,你既然这么有实践经验,为什么非要我们班长揭开盖布,何不身先士卒?
竹干事说,你以为我不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英雄气概?只是从那次以后,一碰到和死人有关的事,我就骤发心动过速,吃什么药也不管事,真气死人。也不是害怕,我当时不害怕,以后也不害怕。但是我脑子不怕,心却不争气。战友们都知道我这毛病,凡是和后事沾边的活儿,一概不让我参加。这次战事较大,大家都很忙,是我主动要求处理尸首的。这会儿心跳已经像锣鼓点了。我就不亲自动手了,请诸位娘子军原谅。
我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只是河莲嘟囔了一句,竹干事,可惜了。你这个样子,恐怕当将军无望了。
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去,揭开了尸床上的盖布。我的动作很大,想象中,那布该是冷重如山。不想白布像云一般,飘然飞起,在半空中平平地伸展开,好像被一股神奇之气横托着,久久才悠然而落。一名年轻士兵的脸,像新月一样,洁白光滑地对着天花板,静静地躺在水泥床上,眼皮微睁,蝌蚪般漆黑的瞳仁,稍微倾斜地看着我们。
悚然震惊!
在揭开这块布之前,虽然他明明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下意识里以为他未必真的存在。揭开这块布以后,他以极大的威严君临一切,不存在的是我们。
他穿着很整齐的棉军装,只是腰间有些臃肿,好像揣了几颗手雷。其他部位严谨利落,并无血迹,一时间竟看不出伤处所在。脸如同大理石雕刻,因为失去了热血灌注,就像高大的乔木在冬季落尽叶子,线条刚硬简洁。嘴唇的曲线因为死前的痛苦与坚忍,略有弯曲,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封闭在紧咬的牙关之后。他的手很规矩地半握着拳,紧贴着裤线安放着,似乎准备随时收起肘关节,取胸前半端位,唰唰摆动起来,应和着口令开始跑步。
竹干事挤在墙角嘶哑着嗓子说,先找到伤口,然后清洗。然后给他穿上新军装。旧衣服里面的每一件遗物,都要告诉我,我好做登记。如果有钱什么的,更要保存好,以便交给家属。
我们无声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轻轻地走到班长面前,解开了他棉衣的扣子。那些圆滑的塑料扣子,因为一直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沉浸着,摸在手里,如同机器制造的冰雹。我的手指不一会儿就冻僵了,解得很慢,大家凑过来要给我帮忙。我说,河莲站对面,暂时有我们两人就够了。别的人听我指挥,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好去找。
我知道给死人脱衣穿衣,比给活人做这套动作麻烦多了。本来只以为他不会配合,操作者多费点力气就是,干起来才明白,生死这道分水岭,把简单的事变成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上衣扣子解开后,局势开始明朗。腰间的膨出更加明显,暴露出白色的三角巾,那里必是致命的伤口所在。三角巾其实完全不能再称为白色,它被鲜血染成通红之后又凝结为深咖啡色,坚硬干燥,像一块巨大的巧克力板。
我企图把它解开,马上发现是痴心妄想。血液凝固再加冷冻,强度赛过钢板。我头也不抬地问,腹部缠着浸满陈血的三角巾,解不开,怎么办?
我知道竹干事在远处密切注视着事态的进程,以他的经验,随时准备答疑解难。
先把情况搞清楚。竹干事指示。
我观察了一下三角巾,因是战友匆忙包扎,不似专业医务人员规范,有的地方紧,有的地方松。我把手指探到血绷带之下,艰难地暗中摸索。先是在腹部正面触到半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老式的台灯罩,然后又在它的四周摸到一摊腻滑的东西,好像是盘起来的电缆。经过卫生员训练,我对人的肚子部位大致该有什么,已是心里有数,但对这摊物件,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颇感莫名其妙。
看我愣着发呆,竹干事说,摸着什么啦?
我说,不知道。硬,滑,圆,一缕一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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