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春秋(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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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岂止江山,于我来说,死去的亲人,消失的朋友,后半夜的公墓,云南的一束山茶花,都尽在诸多不见的其中,这多么让人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我祖母:许多时候,她就活在她爱的人中间,她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所以,趁现在,要记下那些微小的东西,也像我的祖母:一把长命锁,两枚簪子,又或几只多年废置不用的瓷碗,这些过去的印记反倒能让她恍惚,激动,甚至叫出亲人的名字;向前的时光对她已经无用,遗忘又切断了她的过去,切断了她和一个完整的她,在过去面前,她就像是一个走失的孩子,唯有依凭这些微小的东西当作信物,她才能顺利地找到亲人,流下泪水,诉说自己困守于此时此地的委屈,和悲哀。
说一说公墓。将近十五年前,我租住在一座小山下的城中村里。从我住处出来,往山顶上走,不到三百米,就会出现一道遍布锈迹的铁门,推门进去,竟是百十座坟茔,都是些老坟,最老的要到一九二七年,据说后来有了禁令,此山不能再添新坟,如此,来扫墓的人并不算多,许多墓前,只怕已经数十年没有迎来过供品和香火。这衰败的墓园,由一个鳏夫看守,但看守墓园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他也种菜,卖米酒汤圆,更多的时候却是不知所终。
我的运气实在太坏。好不容易搬来此处,却正好碰上城中村要拆迁,搬走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我和其他零星几人,付出去的钱房东不肯再退,好在还未断水停电,我便继续在此处消磨,等待着最后被人赶走。
多少显得荒谬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我的住处离墓园最近,而那看门的鳏夫又不肯轻易现身,来扫墓的人进不了铁门,他们竟然将香火和供品放在了我的门前,附上一张字条,请我代他们前去祭扫。我自然不愿意,但我总不能使得我的门前看上去像是在被祭扫的样子,只好出门,四处去寻找那个简直让我愤怒的看门人,终归找不到,想了又想,也只好再折返回来,翻越铁门,将那些尘世之物送到亡魂们的墓前。
慢慢地,事情愈演愈烈,越来越多人将祭物放在我的门前,开始还留一张字条,慢慢连字条都不留了,我痛心地看见: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被交口称赞的对象,专门替人扫墓上坟,童叟无欺。亡魂们知道,我差不多受够了,看见祭物,便将它们挪移开去,又或一件件塞进铁门之内。但似乎是命定的,这一天,我在挪移它们的时候,竟然在一堆水果里发现了一张祭文,祭文上写着一首诗:“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落款是:不孝儿某某于风烛残年。字是繁体字,可以想见,写下它们的人来自遥远的地方。字犹如此,人何以堪,到最后,我还是乖乖地翻进了铁门。
似乎从未怕过鬼,这大概是频繁的扫墓经历给我带来的好处,而且还中了邪:其后多年,竟然对墓园,无论是簇拥的公墓,还是零落孤坟,都生出了某种奇异的亲近之感。当我遭逢它们,不要说害怕,反倒觉得眼前都是熟识的故人。这熟识之感自然是起源于当初那片衰败的墓园,想那时:隔三岔五,我便要点香火,摆供果,顶风冒雨,行色匆匆。不信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十一排坟墓的姓名座次——第一排打头的是方氏,第二排打头的是沈氏,一个是江苏宜兴人,一个是四川宜宾人。
像我这样不怕鬼和坟地的人,其实我早就认得一个。但她却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婆子。那是在我幼时,我们的镇子上,有这么一位老妇人,头上常年戴着一枝花,终日里都在镇子外的坟地里流连不去。据说,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一次运动中,她的父亲和丈夫都被枪毙,自此她就疯了。尤其在每年春天,她似乎就没离开过那片坟地,不过,在坟地里,她既没发狂,也没有攻击任何人,却是只做一件事:摘了野花,摆放在各座坟头前面,这些坟头有的埋葬着她的亲人,更多的则与她全无关系。
偶尔,在她离开坟地的时候,我会迎面遇见她,除了她头上的花,我并未觉察到她有任何疯狂之处,相反,因为她的瘦、慈眉善目和说话时的轻声细语,我甚至觉得她是可亲的。我总是怀疑,她根本就没有疯,是我们误解了她——在这世上,我们总是只能用扭曲和诋毁当作武器,才能最终完成对不能理解之事的命名。尽管荒唐,但我确实想过:如果她是疯的,那我也不怕有一天会疯掉,因为我想成为像她一样安安静静的人。
自我离开镇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还活着,她怎么也不会知道,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可能是懂得她的,姑且抛下疯与不疯,至少在时隔多年以后,置身于每一片坟地中,这个人都跟她一样,从未生出半点恐惧之心。
在墓地里流连,常有别处难见的机缘,先不说遇见的人,单说坟前的供品,除了花果和香火,我还见过头发,内衣,木香顺气丸,诗,更有生鱼片,手表,瑞士军刀,三双整整齐齐摆放好的登山靴。此处不是他处,实在也是活生生的现实,坟前的供品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它们却都是打开秘密的钥匙——既然有人喜欢看戏,有人喜欢看连续剧,那么我也可以看遍能够看见的所有墓地。
说起来,这么多年,我竟然怀揣着一个古怪的癖好,去了那么多众人眼中的绝非久留之地:孔子墓,满城汉墓,汉阳陵,秋瑾墓,蒲松龄墓;更有太宰治墓,托尔斯泰墓,香港丽都酒店对面的回民公墓,乃至遥远的莫斯科新圣女公墓。
事实上,我并没有拜祭到太宰治的墓。我早就知道,他埋在东京都三鹰市的禅林寺,但时间太过仓促,东京之行临近结束,离开的前一天黄昏,天都快黑了,我才赶到三鹰,刚进到禅林寺,距离对游人开放的时间已经只剩下了半个小时。经人指点之后,我正要走上前去,差不多已经看见了不知是谁献在他墓前的花,但终究被阻拦,不得不回返,踏上了出寺的路。不过也好,虽说只看了一眼,但它就是我想象的样子,清瘦里夹杂着愚笨,就像他一生的寻死到现在还在持续。
回返的电车上,忍不住一再想起太宰的话,这真是个执拗到骇人地步的人,一生作魔作障,寻死之前,他还在一再寻找自己中意的墓地,终于找到禅林寺,就在森鸥外的墓边,他寻见并且决定了自己的长眠之地:“这个寺的后面有森鸥外的墓。我不知道什么缘故鸥外的墓在这样的东京府下三鹰町。不过,这里的墓地清洁,有鸥外文章的影子。我的脏骨头要是也埋在这么漂亮的墓地一角,或许死后能有救……”
莫斯科的七月,新圣女公墓里虽有清凉浓荫,蝉声却是一再鸣噪不止,这蝉声叫人心烦意乱,好在是,我可以在此消磨一个下午,去看这些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墓——乌兰诺娃的墓碑上,雕塑着正在舞蹈的自己;肖斯塔科维奇的墓碑上刻着乐谱;再看过了米高扬的墓,法捷耶夫和契诃夫的墓,之后,来到了果戈理的墓前:这个倒霉的人,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一个痴迷他的戏剧学家,竟然雇人将他的头骨从眼前这座坟墓里偷了出去,几经辗转,终于不知下落,也难怪,眼前的果戈理雕像满脸都是苦楚之色——都快一百年了,他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头骨。
在更深一点的树林里,一座寂寞的坟前,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不知是哪国人,带来好多不菲的摄影器材,一一耐心地支好,随后却躺倒在了墓前,再迎着树荫里透出的光,闭上眼睛,自己给自己拍照;除我之外,另有三两人旁观,有人还拿起一本女孩子随意丢掷在摄影器材边上的画册翻看,我也凑上去看,只一眼,我便在瞬时里激动了起来:这画册其实是本摄影集,里面所有的照片,都是这个女孩子在各种各样的墓前照下的,有的在春天,有的在雪天,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则是赤身裸体。我大概已经知道,这是个一直在墓地里做创作的艺术家,尽管人种殊异,地隔东西,我还是想冲上去,跟她拥抱,因为她实在是我的同道中人。
终于没有,我毕竟越活越懦弱,怕被人当作了疯子。这么多年之后,我已经开始害怕自己成为当年坟地里的那个老妇人,害怕被旁观,害怕被避之不及。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到了最后,你总归会活成你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这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在山东淄博,蒲松龄墓前,一个同样惯于在坟茔前消磨时光的人告诉我的。
一生都在与孤魂野鬼为伴的蒲松龄,实际上几乎没有写到过什么高耸的陵寝,在他的故事里举目四望,无非都是些零落孤坟,坟头上生长着几株斜柳,几丛荒草,却也正好匹配多数灵怪狐女的清净、遗世和苦命;然而,我所见到的蒲松龄墓,显然已被后人拙劣地整修过了,高约两米,就连墓边的几株柏树,也多少显得并不相宜。今夕何夕,若是狐女们趁着夜色给地下的先生送来酒食,看见眼前高坟,只怕会以为入错了门第,吓得止住步子。
我要说的疯子,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一眼看去,也是一副游客的样子,只是话多,一开始,见我愿意搭理,他只是抑扬顿挫地跟我说起了诸多令他赞叹的人生道理,不过都是些“人生最美好的就是青春”之类,但是,越往下说,我便越是觉察到他的疯狂,他告诉我,他是狐狸精转世,前三十年是女人,后三十年又变作了男人;他还告诉我,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懂他,就是蒲松龄;话题差不多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要将他驱赶出去,他顿时暴怒,高叫着“我自己会走”,推开对方,在墓前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放在地上作为祭品,这才转身,轻蔑地环顾四周,说一声“你们这些人,没一个懂我”,然后飘然离去。
《山河袈裟序言》扫墓春秋(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