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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观剧席一隅(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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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冈和本公司的江田在驹代的《保名》即将演出之前,带着滨崎酒楼的老板娘及驹代家的花助、雏妓花子来到东边的观众席上看戏。其实今年夏末,当驹代不接受他关于赎身的提议时,吉冈十分恼火,一时想到要和驹代一刀两断,但是苦于一时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艺妓可以取代驹代,因而只能一个劲儿地窝火,却想不出妥善处置的办法,加上对这类事司空见惯的滨崎酒楼的老板娘再三赔礼道歉,所以吉冈总算还是维持像以前一样关照驹代的关系。不过打那以后,他来得远不如以前那么勤,如同他自己所说,只要做了该做的,就不会影响自己的面子。吉冈每隔十天左右带着江田来喝酒,丝毫没有觉察到驹代和濑川的偷情,对她又找到了别的相好也浑然不知。长年累月玩弄艺妓的放荡生活,似乎使吉冈感到了一些倦怠,从三园春回来以后,竟毫无缘由地过起了平凡的日子。下班后从公司立刻回家,早早就寝,星期天还带着夫人和孩子去逛动物园,日子过得相当中规中矩,对此,他既不觉得寂寞也不感到无聊,或者说既不觉得喜悦也不感到有趣,只是浑浑噩噩地一天一天地打发日子。但是,今天当吉冈事隔多日又坐在歌舞剧座戏院的观众席上放眼巡视全场的所谓“解语花”美人时,吉冈好像一觉睡醒了,心情焕然一新,一种不把世上的快乐一个不漏地抓住就不能善罢甘休的强烈的欲望再次在心中涌动。吉冈认为,当今文明社会对于酒色肉欲之追求,恰似太古的草莽之民跨骑烈马、驰骋荒野、追逐猛兽、屠宰杀戮、大啖其肉,或者如同战国时代的武士身披华美的甲胄互相残杀一般。这一切无不悲壮之极,正是人类生命活力的发挥。这种活力随着文明的发展,作为社会组织的结果,在今天已变形为人们所说的对富贵和快乐的追求及对事业的奋斗努力。名誉、财富和女色这三样,乃是现代人的生命之核心。故意鄙视、仇恨或者惧怕它们,概括地说要么是缺乏奋斗勇气的懦夫,要么就是失败者的曲解。这就是吉冈的基本想法,当他意识到剧场内的情景多少会引起自己生命活力的时候,立刻同时感到自己还一点儿不老,还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这么一思忖,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梆子声响起,大幕拉开,驹代该上场跳舞了。旦角们齐声说唱清元小调,好像已经有人鼓起掌来。三个雏妓跑过吉冈所坐的观众席后边,急着赶回自己的座位,她们边跑边说:

“快点,该演《保名》了。”

“驹代姐演的保名,真好!”

“那当然啦,有濑川先生指导嘛。”

“听说他们俩可热乎呢。”

在闹哄哄的剧场里,意外地听到这话声,不知何故全都清晰地钻进吉冈的耳中,吉冈不由得回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一眼,雏妓们的背影已隐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只看到她们的腰带和长袖的图案,没能看清是哪家艺妓馆的什么人。

但是吉冈突然听到的最后那句话——“听说他们俩可热乎呢。”——光有这句话就足够了!要是当着自己的面嘲讽似的讲,事情尚可另当别论,可是刚才那打这儿经过的都是天真稚嫩的雏妓,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就坐在这里,这是她们在极其自然、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说漏嘴的一个传言,具有完全真实加以听取的价值。说得啰嗦一点,这就叫做上天无口,使人言之。吉冈先这样断定,然后把驹代与自己分别后的表现尽可能仔细地一一回想,同时,他又想到总是在一起的江田是不是会比自己早知晓这件事呢?他是早就知道,出于可怜自己才一声不吭的吗?如果事情果真如此,吉冈希望最早知道此事的是自己,否则就会被别人当作迟钝而小看。正因为吉冈平时总是以花柳通自居,所以此刻更觉得在人们面前蒙受了奇耻大辱,对驹代则加倍感到愤恨不已。

舞台右边的净瑠璃台上,旦角并排坐着齐唱——险崖急流水,激溅妾心房,泪洒单衣袖,单相思断肠……开场白刚唱完,随着鼓声的敲响,场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保名终于要出场了。全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花道出入口的幕帘处。高处已经有人在鼓掌。看到身穿素袍长裤踏着野地上的无常春草疯疯癫癫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驹代,吉冈觉得煞是可恨。他故意不看,把视线移到宽阔的天花板,然后不紧不慢地思索起驹代回避赎身话题的原由来,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去想这件事。直到今天为止,吉冈对驹代所说的理由总觉得难以理解。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甩掉驹代的时候到了!我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冷不防地给你来个出其不意。不过话虽如此,现在再去和原来的力次破镜重圆实在有欠周到。在新桥南北一千八百多名艺妓之中,能否找出一位叫驹代一听到名字就会窝心得哭泣的女人来?吉冈放眼望去,要把从东西观剧席、二楼和一楼的池座到站在走廊里的艺妓打扮的人都看个遍。观众们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驹代扮演的保名在舞台正中为寻找恋人而发狂的状态。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地打开观众席上的小门,小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这个打招呼的人是尾花艺妓馆的菊千代,也就是平时被那些嘴巴刻薄的家伙说成爱摆花魁谱的浓妆艳抹的菊千代。

菊千代的演出排在今天演艺会的第二,在《傀儡师》中演个配角。她梳着高岛田式的发髻,和服的下摆处带有图案,衣服的领口处有用金丝线绣的花纹,平时厚厚的化妆显得更加浓艳。听到观剧席开门声吉冈随意回头一看,伸长脖颈不动的菊千代的脸,被剧场的灯光一照,活像羽毛球毽拍上的一幅贴画。在一般女同事的眼里,菊千代是个五官不正其貌不扬的女人,可是在男人眼里,首先注意的就是她一身相当光滑柔软的肌肤和丰腴的肉体,如同她的浓烈的化妆一样,浑身上下透出浓郁的气息,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不够上品,还有些不够检点,然而在某种场合,她这副模样反而比名妓修炼出来的和蔼殷勤的周旋更能取悦和诱惑男人。

观剧席上已坐了四个人,后到的菊千代来到四人的正中间,紧挨着吉冈坐下,险些一屁股坐到盘腿而坐的吉冈的膝盖上。吉冈从身后越过菊千代雪白丰腴的后颈项,从高处若无其事地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窥视到低矮的和服衣领里面的白盐濑衬领以及隐藏在下面的漂布贴身内衣的领口,吉冈的嗅觉似乎分辨出发自衣领深处女人肌肤那暖烘烘的馨香。

吉冈回想起菊千代和驹代之间,无论什么事都要争个高低。就拿今天的演艺会为例,本来跳舞的驹代扮演清元派的保名,那么由同一艺妓馆同样师从清元派的菊千代在一旁念唱是很正常的,但是驹代认为这样做自己的舞蹈就不显突出,所以不惜重金请濑川一丝为自己请来专职扮演旦角的男演员。这倒并非是嫌弃菊千代的演唱或演技拙劣,驹代满脑子想的只是让自己的表演出彩,好以这场舞蹈一举扬名整个新桥,也就没有顾及那么多。但是这件事却让菊千代觉得太没面子,眼看着驹代蹿红起来,真让自己怒不可遏。菊千代最不想看的就是这个《保名》,然而平时关照自己的老主顾和酒楼老板都来了,出于理义,自己还应该到驹代的相好面前去露个面,哪怕说上句把恭维的话。想到这些,心中着实恼火,委曲得直想哭。

月夜遭乌欺,

欲睡却难入梦乡,

干脆待日出,

怨旅长空孤怅望。

舞蹈跳得渐入佳境。滨崎酒楼的女老板和花助对吉冈恭维道:“表演的功夫很到家呀,不靠别的,还是练功最要紧。总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听到她们不停的夸奖,菊千代只有连连叹息,吉冈则极其光火,想千方百计地拉走菊千代,好让驹代感到难堪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当舞蹈跳到“透过叶子、透过缝隙的帷幕中”时,吉冈不露声色地悄悄握住了菊千代的手。

菊千代并不想甩开那只手,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已被人握住,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舞台。吉冈就那样依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直到手掌上冒出汗来,并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菊千代一直任由男人抓住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那只空着的手像是要找香烟,吉冈见状,默默地把自己抽的三笠牌香烟递给她,菊千代满不在乎地把烟叼在嘴上。吉冈得寸进尺,假装被舞台上的演出所吸引,从后侧向前探出的脸几乎要贴在菊千代的脸颊上,同时,他的膝盖开始顶向女人的身体。

即便如此,菊千代仍然默不吱声,顺从老实,没有一点见怪的样子,吉冈由此断定,菊千代早就对自己的内心心领神会,心中大喜。吉冈进一步从嫖客的自负心理出发,肯定菊千代早就在暗暗恋慕自己,在一旁看着吉冈关照驹代,她准会始终羡艳这位好主顾。如此看来,这事情变得越益有趣了。吉冈自说自话地随意剖析起女人的心理来。

菊千代本来并不是从雏妓开始调教出来的新桥正宗艺妓,她生在山手的一个小商人之家,十五岁时进城做了某省大臣的某子爵公馆的女佣,尚未成年就早与家中的学仆私通,接着又对子爵大人百依百顺,自此成了供这主仆老少二人玩弄的荡妇。之后,子爵的少爷留洋归来,对家中的怪象难免生疑,老子爵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又对如何处置颇感为难,正巧中元节时多年常来常往的老妓十吉来登门问候,于是托她帮忙解决。十吉说道,她小小年纪就是这种秉性,若去当个艺妓,或许将来能有出息。而且这丫头平时在自己的公馆里举办游园会之类活动的时候见到过穿着漂亮和服的艺妓,也有心去当个艺妓。商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大面上说姑娘请假回了娘家,再由十吉安排,取名尾花艺妓馆的菊千代而登场亮相。当时菊千代十八岁,皮肤白皙,像橡皮人偶似的胖胖的,特别受那些上了年纪的客人喜欢,各种应酬相当忙碌,一般艺妓难以应付的麻烦的客人,只有这位菊千代,总能不可思议地胜任。各家的茶楼酒肆将她视若珍宝,惊叹这样好的姑娘绝无仅有。而具有传统意识的十吉和吴山则惊讶得咋舌,叹息如今的女孩真是不得了。不过,那些场面上的应酬、周旋,如何与年长的艺妓大姐们招呼相处等环节,再怎么教她也一点不见长进。脾气古怪的吴山甚至说过,家中留着这样只有床上功夫的艺妓,有损艺妓馆的名声,还是快把她打发到别处去。但是十吉觉得她毕竟是走红的艺妓,虽然有时觉得棘手,但真要放弃还总有点舍不得,于是让她好好练功,十吉自己也忙里偷闲亲自指导训练。看来这一努力还奏效,过了一两年,菊千代对艺妓之道渐渐开窍,有了两三位不错的固定的相好,自然而然地成了今天所见的菊千代——在歌舞伎座居然能在《傀儡师》一剧中当个配角,帮忙念念唱唱。

《让世界文明百花园群芳竞艳》十 观剧席一隅(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