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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有一股巨大的暖流通过我的全身。这些嗓音,这几句轻声的话语,这些在我背后战壕里的脚步声,猛一下把我从那差一点让我毁掉的可怕的孤独和死亡的恐惧中拉了回来。对我来说,它们比生命还要重要,这些声音,它们比母爱,比害怕都更有意义,它们是到处都有的最强大、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它们是伙伴们的嗓音。
我再也不是孤零零处在黑暗中的一个颤颤巍巍的生存的东西了,我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我,我们分担着相同的忧虑,分享着相同的生活,我们已经以一种简单而又艰难的方式紧密地连在一起了。我可以把我的脸埋在它们里面,埋在这些嗓音,这些曾经拯救过我、以后还会援助我的话语里面。
我小心翼翼地溜出弹坑的边缘,像蛇一样蜿蜒前进。我擦着地面向前爬行了一会儿,我探测着方向,环顾四周,注意好炮火的分布,以便能找到回去的道路。随后我试着跟别人取得联系。
我仍然有点害怕,不过这是一种理智的恐惧,一种特别提高了的警惕性。那天夜里刮着风,在一阵阵的炮火闪光中,黑影在这里那里晃动。你所看到的,既太少又太多。我常常凝神注视,然而往往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我就向前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随后绕了一个大弯又转了回去。我没有跟别人取得联系。走近我们战壕的每一米,都使我更加充满了信心,也使我更加快了速度。要是现在被打中,那就糟了。
于是又有一种新的恐惧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再也记不起那个方向来了。静静地,我蹲在一个弹坑里,想弄清自己的方位。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有人高高兴兴地跳进了一条战壕,结果发现他原来跳错了。
过了一些时候,我又仔细谛听。可是我仍然摸不准确。迷宫似的弹坑这会儿似乎显得那样的错综复杂,竟使我在激动之中再也说不出该走哪一条路。也许我正在和战壕并行地爬着,那我就要永远地这样爬下去了。因此我便再一次绕了个很大的弯,把方向改变了。
这些该死的照明弹!它们好像亮了有一个小时,人一点也不能动弹,否则子弹就会在你周围嘘嘘地呼啸起来。
可是那也一点没有办法,我一定要走出去。我踉踉跄跄地继续前进,像螃蟹似的在地上费劲地爬着,双手都被剃刀般锋利的锯齿形碎片划破了。我常常有这样的印象,觉得地平线那头的天空正在明亮起来,然而那也许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后来我逐渐觉察到,朝着正确的方向爬去,乃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一发炮弹炸开了。紧接着又是两发。就这样,战斗当真打响了。炮轰。机关枪嗒嗒地响了起来。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俯伏在那里。看来,进攻已经发起了。到处都有照明火箭发射上去,一发接着一发。我蜷缩着趴在一个很大的弹坑里,两腿泡在齐肚子的水里。当进攻开始的时候,我就钻进水里去,只要还透得过气来,把脸尽量埋到污泥中间。我一定得装死。
蓦然间,我听到掩护炮火回撤了。于是我马上滑进了水里,钢盔吊在颈项上,嘴巴正好露在外面,可以吸气。
我纹丝不动地躺着。什么地方有东西铮铮地响了一下,挪挪擦擦、跌跌绊绊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所有的神经都紧张得冰冷了。那声音铮铮地在我头顶上响着,走远了,第一批队伍过去了。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念头:万一有人跳进你的弹坑,你怎么办?这会儿,我便迅速地抽出一柄小小的匕首,紧紧地抓住,就这样抓在手里重新藏在污泥里头。如果有人跳进这里来,我就马上向他扑过去,这念头在我的头脑里锤打着:一下子就刺穿他的咽喉,这样他就喊不出来了,别的办法是没有的。他也会像我一样的惊慌,在恐惧之中我们互相交锋的时候,那我一定会占先的。
这时候,我们的炮兵连射击了。一发炮弹落在我的近旁。这可叫我狂暴得发疯,我差点被自己的炮弹打中。我咒骂着,还在污泥里咬着牙。这是一种愤怒的发作,最后我也只能呻吟和祈祷。
炮弹的爆炸声在我的耳朵里轰响着。要是我们的人来一次反击,那我就得救了。我把头紧贴在地上,谛听那瓮声闷气的轰隆声,犹如采矿时爆破的巨响,随后又把头抬起来,倾听那头顶上嘈杂的声响。
机关枪响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带刺铁丝网是坚固的,差不多是摧毁不了的,其中一部分还通着高压电流。步枪的火力增强了。他们并没有冲过去,他们一定会退回来的。我又蜷缩着重新沉下去,紧张到了极点。东西碰撞的砰砰声,举步轻盈的窸窣声,颤动作响的叮当声,都能听清了。在这些响声中间,传出一声孤单的刺耳的叫喊。他们遭到火力的还击,进攻被打退了。
天色又亮了一点。脚步在我头顶上急匆匆踩过去。第一批,过去了。又是一批。机关枪的响声,变成一条不断的链子。我刚想稍稍转动一下,有样沉甸甸的东西绊倒了,啪嗒一声,一个人体从我头顶上跌进了弹坑,滑了下来,横在我的身上……
我根本没有考虑,也没有决定,我发疯似的揍了一拳,只觉得那个人体一阵抽搐,随后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了。等我清醒过来,我的一只手已经是黏腻腻、湿漉漉的了。
那个人咯咯地喘息着。在我听起来,他好像在咆哮,每一声喘息仿佛是一声吼叫,一声雷鸣,可是,那其实只是我的心在搏动。我想要堵住他的嘴,塞进去一块泥,随后再刺他一下,一定要他安静下来,他正在出卖我呢。现在我终于控制住自己了,不过突然变得那么软弱,竟然再也举不起手来对付他了。
因此,我就爬到最远的一个角落去,待在那里,眼睛紧盯着他,匕首抓在手里,做好准备,要是他动弹一下,就再向他扑过去。然而,他是再也不会这样干的了,我从他的喘息声中早已听出来啦。
我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我只有一个愿望:离开。要不是很快就走,天色就会太亮。现在也已经够困难的了。然而,等我试着抬起头来的时候,才看到那样做也已经不可能啦。机关枪密集地扫射起来,恐怕我还来不及纵身一跳,就会被打得遍体都是窟窿。
我用钢盔试了一次,这钢盔我摘下来高高擎起,想测量一下枪弹的高度。一会儿工夫,一颗子弹就把它从我手里打落了。火力净往贴近地面那很低的地方扫射着。我离开敌军的阵地不够远,如果我企图溜掉,就会马上给敌军的狙击兵逮住。
天色越来越亮了。我焦躁地等待着我们的进攻。我的指关节都泛了白,因为渴望着射击会停止,我的伙伴会冲过来,我把一双手抓得太紧了。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不敢再去看一眼弹坑里那个黑乎乎的人形。我努力把视线越过它,等待,等待。子弹嘘嘘地吼着,它们构成一道钢铁网,持续不断,无休无止。
于是我看到自己一只血淋淋的手,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我抓起一把泥土,往皮肤上擦着,这一下那只手便沾满了污泥,你再也看不到一点血迹了。
炮火并没有减弱。双方都一样的猛烈。我们的弟兄大概早就以为我失踪了。
这是个晴朗而灰暗的清晨。那咯咯的喘息声继续响着,我堵住耳朵,可是马上又把手指挪开,因为这样一来就连别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我对面的那个人形在蠕动。我吓成一团,不自觉地朝它瞅了一下。随后我的眼睛就一直死盯着它。躺在那里的是一个蓄着一撮剪齐的小胡子的人,他的脑袋倒在一边,一条胳膊一半蜷曲着,头就软弱无力地搁在那上面。另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血淋淋的。
他死了,我对自己说,他准是死了,他再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在那里咯咯地喘息着的,只是那具躯体。随后,那脑袋试着要抬起来。一会儿,呻吟声又响了一些,接着那前额又往胳膊上沉下去。那个人没有死,他快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死。我朝他慢慢移动过去,迟迟疑疑地,我用双手支住身体,又往前爬了一点,等了一会儿,往前,又爬了一段三米的可怕路程,一段又长又可怕的路程。我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时,他睁开了眼睛。他一定已经听到我了,因为他带着一种十分惊惧的神色瞪住了我。那躯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可是在那双眼睛里却现出那么一种异乎寻常的想要逃跑的表情,使我一时认为,它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把躯体一起给拉走。几百公里的路程,只消它一冲就过去了。那躯体纹丝不动,十二分的宁静,一点声息也没有,喘息声已经停息了,可是那双眼睛却在呼喊,在号叫,让全部的生命力都集中在那里,为逃跑做一次令人震惊的努力,对死亡,对我,表现了极度的恐惧。
我的腿关节屈曲了一下,人就扑倒下去,用臂肘撑住了。“不,不。”我小声说。
那双眼睛紧跟着我。只要它们在那里,我就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这时候,他的一只手慢慢地从胸口滑下去,只那么很少的一丁点儿,它只落下去几公分,可是这个动作却解除了他那双眼睛的力量。我向前弯下身子,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不,不。”我举起一只手,我一定要向他表示,我是愿意帮助他的,我便摸了摸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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