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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对,”加登表示同意,“可是根本不打仗,那就更好啦。”
他很自豪,因为这一回他毕竟胜过了我们这些只须服役一年的应征士兵[20]。而他的意见在这里确实也很典型,人们可以一再听到这种说法,而且也没法加以反驳,因为大家对所牵涉的其他一些因素,了解终究是有限的。军人的民族感情就在于:他来到这里了。可是那也正是这种感情的终结,其他的一切他就以实用的观点来评价了。
克罗普气恼地往草地上一躺。“最好还是别谈这一套无聊事。”
“谈了的确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卡钦斯基附和道。
更加糟糕的是,我们得把新发的东西几乎统统都退还,而把原来有的那些破烂衣服领回来。好东西不过是为检阅用的。
我们没有开到俄国去,却重新上了前线。路上,我们经过一片可怜的树林,枝干被折断,土地被炸开。在好几处地方,还有特别大的窟窿。“好家伙,是个什么东西把它打中了。”我对卡钦斯基说。
“迫击炮。”他答道,随后朝一棵树指了一指。
那树枝上挂着好几个死人。有一个士兵蹲在一根树杈上,头上还戴着一顶钢盔,要不他便是一丝不挂了。坐在那上面的是他的半个肢体,是他的上半身,两条腿都已经不见了。
“那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他的衣服都给炸掉了。”加登嘟嘟囔囔地说道。
卡钦斯基说:“说也奇怪,这种情况现在我们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要是迫击炮把你打中了,那它确实会把你的衣服炸得干干净净的。那是气浪冲击的结果。”
我向四周搜索着。情况确实是这样。这里挂着一片片军服,另外一个地方粘着一块块模糊的血肉,原来都是人们的四肢。那边又躺着一个躯干,一条腿上套着一片衬裤,颈项里围着一个军服上衣的领子。要不然他就赤身裸体,衣服都吊到周围的树上去了。两条胳膊都已经不见,好像给拉走了似的。我发现一条胳膊落在二十步开外的一个灌木丛里。
那尸体伏在那里,脸朝着地。胳膊受伤的地方,泥土都叫血水染黑了。脚底下的树叶也给抓得很乱,仿佛那个人曾经用脚踢过似的。
“那可不是开玩笑,卡钦斯基。”我说。
“炮弹碎片打在肚子里也不是开玩笑啊。”他答道,耸了耸肩膀。
“心肠不要变软啊。”加登说。
看来,所有这些事都是不久前发生的,因为血还是新鲜的。我们既然看到那里的人统统都已经死了,也就不再耽误时间,而是马上去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最邻近的一个医疗站。把那些抬担架的勤务抢过来自己做,那毕竟不是我们干的。
必须派出一个巡逻队去侦察敌方的阵地到底配备了多少兵力。我因为休过假,对别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我自己报名要跟他们一起去。我们议定了一项计划,悄悄地溜出铁丝网,随后分散开,各自向前爬行着。不大一会儿,我找到一个很浅的弹坑,便爬了进去。从这里,我朝前面窥视着。
这个地带只有中等的机关枪火力。它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不太猛烈,但是一直保持这样的程度,使你没法直起身来。
一颗照明弹爆开了。大地僵硬地躺在它的惨白光芒里。随后,黑暗又笼罩下来,四周比先前还要黑。在战壕里,有人告诉我们,前面有黑人部队。那可麻烦,你不容易看见他们,而且他们干侦察工作也很在行。说也奇怪,他们常常又相当愚蠢。不只是卡钦斯基,而且还有克罗普,有一次居然打死了一个敌军的黑人巡逻队员,因为那些人在匍匐前进的时候,熬不住烟瘾竟抽起烟卷来了。卡钦斯基和克罗普只要对着烟卷那燃亮的一头瞄准就成。
一颗炸弹之类的东西落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我没有听到它飞过来,因而大吃一惊。在这同一刹那,一种无意识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在黑暗中几乎是束手无策的。说不定另外有一双眼睛从我前面的另一个弹坑里注视了我很久很久,一枚手榴弹早已安放好,准备把我炸得粉身碎骨。我试着振作起精神。这不是我第一次担任巡逻,而且这也不是特别危险的一次。不过这倒是我休假以后的第一次,再说,这一地带对我来说还相当陌生。
我对自己说,我的恐惧是毫无意义的,在黑暗中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在注视我,因为,不然的话,他们的射击就不会这样低了。
这样想也没有用。在一片混乱之中,各种念头在我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我听到母亲警告我的声音,我看见胡须飘拂的俄国兵贴在铁丝网栅上,我对摆着安乐椅的营房食堂和法国瓦朗谢讷[21]的一家电影院有着鲜明而美妙的印象。我痛苦又害怕,在想象之中看见一支步枪那灰色无情的枪口,不管我的头试着转向哪一边,它总是毫无声息地在我面前跟着移动。汗水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了。
我仍然俯伏在我的浅槽里。我看了看时间,才过去了几分钟。我的额头湿漉漉的,眼窝潮乎乎的,双手在瑟瑟发抖,人在微微地喘气。这不是别的,只是一阵可怕的恐怖的发作,一种简单的兽类共有的畏惧,怕把脑袋伸出来,怕让自己再往前面爬行而已。
我的一切努力仿佛稀粥一般溶成一个愿望,但求一直能待在那里。我的四肢粘在地面上了,我做了一次徒劳的尝试,它们没法松开。我索性把身子紧贴在地面上,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下定决心待在那里。
可是一股浪潮马上又将我冲刷了一下,一股羞惭、悔恨同时又混合着安全感的浪潮。我稍稍把身子抬起一点,往四周瞭望着。那样凝视着黑暗,我的眼睛都灼痛了。一颗照明弹直蹿上去,我又俯伏在地上。
我展开了一场无意识而混乱的战斗,我要走出这个浅槽,可又滑了回来。我说:“你一定要出去,这是你的伙伴们,不是什么胡说八道的命令,”然后又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有一条命好送咧……”
都是这次休假造成的后果,我愤慨地为自己开脱罪责。可是我没法使自己相信,我变得十二分软弱无力了,我慢慢地抬起身子,把两条胳膊伸向前面,后边拖着我的躯体,就这样伏在弹坑的边缘,一半在里头,一半在外面。
在那里我听到一阵响声,便又缩了回来。可疑的声响,尽管有炮火的轰鸣,还是可以准确地辨别出来的。我仔细谛听,那响声在我后面。那是我们的人在战壕里走动。这会儿我听到压低了的嗓音。根据语调来判断,很可能是卡钦斯基在说话。
马上有一股巨大的暖流通过我的全身。这些嗓音,这几句轻声的话语,这些在我背后战壕里的脚步声,猛一下把我从那差一点让我毁掉的可怕的孤独和死亡的恐惧中拉了回来。对我来说,它们比生命还要重要,这些声音,它们比母爱,比害怕都更有意义,它们是到处都有的最强大、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它们是伙伴们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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