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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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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艾拉的怒吼都对准了他自己。这场闹剧怎能破坏了他的生活?主要事物之外的所有次要的东西,奥戴同志告诫过他的一切生活中肤浅的内容。家。婚姻。家庭。情人。私通。都是中产阶级的垃圾!他为何没有像奥戴一样生活?他为何不像奥戴一样去找妓女呢?真正的妓女,值得信赖的内行,懂得规则,而不是像他的爱沙尼亚按摩师那样多嘴的外行。

“他反过来责备自己,开始为此无法安宁。他从来就不该离开奥戴,不该离开唱片厂里电气工人联合会的车间,不该到了纽约,娶了伊夫·弗雷姆,将自己夸大想象成是这位铁林先生。据艾拉自己的意见,他一离开中西部,就不该做任何他所从事过的生计。他不该有常人对经历的爱好,或是不该没有能力看到未来,不该有常人犯错误的倾向。他不该让自己追寻有着男子特点心怀野心的人所怀的世俗目标。做一名共产党员劳动者,独自住在东芝加哥一个房间的六十瓦灯泡下——这种苦行的生活高度是他背离了的,如今他落入了地狱。

“耻辱累积起来,答案在这里。不是好像冲他丢过来一本书——这本书是丢给他的一颗炸弹。麦卡锡,你知道,他那张不存在的名单上列了有两百,或是三百四百位共产党人吧,但是寓意上而言要有个人来代表所有这些人。阿尔杰·希斯就是最大的例子。希斯之后三年,艾拉成了另一个。而且,对一般人来说希斯还是国务院和雅尔塔会议上的人物,远远不是普通美国人,而艾拉则属于大众文化的共产主义。在不清楚的大众想象之中,这是民主的共产党人。这是阿贝·林肯。很容易理解:阿贝·林肯是国外势力的邪恶代表,阿贝·林肯是美国二十世纪最大的卖国贼。艾拉成了共产主义的化身,对国人而言,他是个人化了的共产党人:铁林是大家的共产党卖国贼,而阿尔杰·希斯则永远不会如此。

“这位巨人是很强壮,很多方面相当不敏感,但是堆积在他身上的诽谤他最终也承受不了了。巨人也会被击倒。他知道他躲不过去,随着时间逝去,他想,他永远也等不到这事了结了。他开始想,既然已揭露了他,就总会有什么东西从什么地方向他袭来。这位巨人找不到有效的应对方法,就是在这时他崩溃了。

“我去他那里,带他回来,他和我们住在一起,后来我们再也应付不了那个情形,我把他送进纽约一家医院。头一个月他坐在椅子里,揉膝盖,手肘,撑着肋骨疼的地方,不然就是一动不动,盯着大腿那边看,愿他自己死了。我去看他,他几乎不讲话。偶尔说一句,‘所有我想做的……’就这些。从没说下去过,声音不大。几周以来他对我说的都是这些。有几次他喃喃低语,‘像这样……’‘我从没计划……’不过大部分都是‘所有我想做的……’

“那个年代没有多少方法帮助精神病人。除了镇静药就没有其他的药剂。艾拉不肯吃。他坐在第一病区——他们称之为精神病患者区——那里有八张病床,艾拉穿着袍子、睡衣和拖鞋,一天天过去,他的外表越来越像林肯。憔悴,疲惫,像亚伯拉罕·林肯一样,满面悲伤。我去看望他,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我想,倘若不是他与林肯这样相像,他就不会遇到这些事。要是他没为他的外表负责多好。

“过了四个礼拜,他们把他移到半精神病患者区,那里的病人穿着日常的衣服,接受娱乐疗法的治疗。其中有些人去打排球或者篮球,但是艾拉不行,因为他关节痛。他这顽疾已经有一年多了,也许这对他的破坏更甚于那对他的诽谤。也许毁灭艾拉的敌人正是身体的疼痛,若不是他为健康所苦,那本书就不会险些击败了他。

“是彻底的崩溃。医院很不堪。可是我们不能留他在家里。他会躺在洛兰的房间里诅咒自己,痛哭流涕:奥戴告诉过他,奥戴警告过他,奥戴在伊朗的码头上时就知道……多丽丝坐在洛兰的床边,把他拥在怀里,他恸哭。那些眼泪后面有那么大的力量。可怕。你意识不到这位大胆反抗的人体内可以积聚多少过去单纯的痛苦,他一生中一直在与世界较量,与自己的天性作斗争。这就是从他体内倾泻出来的:所有的斗争。

“有时我感到恐惧。就像战争时期在巴尔干半岛的炮击之下我的感觉。就是因为他这样高大傲慢,你有种感觉没人能为他做任何事。我看到他那张憔悴的长脸,由于绝望、无望、失败而扭曲着,我自己就惊恐了。

“我从学校回到家,就帮他穿上衣服;每天下午逼他剃胡子,坚持要他和我一起沿伯跟街散步。那个年代美国城市的街道还不够友好吗?可艾拉却是被敌人包围。公园剧院门口的帐篷让他害怕,卡茨曼店橱窗里的意大利腊肠让他害怕——沙赫特曼的糖果店门前有报摊,也让他害怕。他确信每份报上都登着他的故事,其实报界停止登载他的故事已经有好几周了。《美国杂志》连载伊夫书里的节选。《每日镜报》首页全是他的脸。就连严肃的《时报》也抗拒不住。登了关于电波中的萨拉·伯恩哈特所受苦难的有人情味的报道,全盘相信了俄罗斯间谍那套假话。

“不过事情是这样的。人类悲剧一结束,就落到记者手里,全无新意地编成娱乐文字。也许是因为整个无理性的狂乱正冲击到我家,报上那些含沙射影的古怪细节又无一处不被我注意到,所以在我看来,麦卡锡时代开始了战后内幕小道消息的杰出成就,即它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民主共和国的统一信条。我们信任内幕新闻。内幕新闻即是真理,是全国的信仰。麦卡锡主义开始将不仅是严肃政治,还有所有严肃的事情都变成为娱乐,为大众观众提供消遣。麦卡锡主义是现在比比皆是的美国式缺乏思维能力在战后的首次繁荣。

“麦卡锡从来没把目的放在共产党问题上;若说没别人知道,他是知道的。麦卡锡的爱国运动中做样子的公审那一面,只是它戏剧性的形式。有相机拍下来,就产生了它好像是真实生活的真实性错觉。麦卡锡比他之前的任何美国政治家都明白,从事立法工作的人演起戏来效果要好得多;麦卡锡明白耻辱的娱乐价值,以及如何满足妄想狂的消遣需求。他把我们带回了我们的来源,回到了十七世纪和祖先那时。这个国家是这样开始的:道德耻辱是大众的娱乐。麦卡锡是演出的监制人,观点越混乱,指控越无耻,就越迷惑人,其全面乐趣就越有劲。《乔·麦卡锡的自由勇敢者》——这才是我弟弟将在其中扮演他一生最大角色的节目。

“后来不只是纽约的报纸,连泽西州的报纸也加入进来——唔,对艾拉来说这是致命的。他们挖掘出苏塞克斯镇上艾拉认得的无论什么人,就让他们讲。农夫,老人,这位广播明星在当地交下的朋友,一些小人物,他们都说艾拉来跟他们宣称资本主义的邪恶。他在锌镇有个怪人好朋友,那位动物标本剥制师,报界找到他,他对他们透露了惊人的内幕。艾拉不能相信。但是这位动物标本剥制师称艾拉如何一直蒙骗他,后来有一天艾拉带来一个年轻人,他们两个要说服他和他儿子反对朝鲜战争。对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大放恶语。用尽脏话大骂美国。

“联邦调查局对他大发威力。艾拉在那里又有名。监视你,在你的社区毁掉你的名声,找到你的邻居,让他们毁了你……我得告诉你,艾拉一直怀疑是那位动物标本剥制师告发了你。你和艾拉去了那家动物标本剥制店,不是吗?”

“是的。霍勒斯·布里克斯顿,”我说。“风趣的小个子。给了我一个鹿的脚趾作礼物。我坐了一早上看他们给一只狐狸剥皮。”

“那么,你为那个鹿的脚趾付出了代价。看他们剥狐狸皮让你失去了富布莱特奖学金。”

我大笑起来。“你是说让他儿子也反对战争吗?他儿子是聋子。又聋又哑。什么都听不见。”

“这是麦卡锡时代——没有关系。沿路下去艾拉在那里有个邻居,是锌矿工人,遭过一场严重的矿井事故,常给他工作。艾拉花了不少时间听这些人抱怨新泽西的锌矿,努力让他们转而去针对这个体制,就是这个是他邻居的人,他一直给他饭吃,那个动物标本剥制师就是要他写下所有在艾拉木屋停靠过的车的牌照号。”

“我见过遭过那场事故的人。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我说道。“雷。一块石头掉在他身上,砸坏了他的头盖骨。雷蒙德·斯维克孜。他曾是战俘。雷常给艾拉干些零活。”

“我猜雷给每个人都干过零活,”默里说。“他写下艾拉家客人的车牌号码,然后由那个动物标本剥制师交给联邦调查局。最常出现的是我的车牌号,这项证据他们也用来对付我——说我去看望我的共产党间谍弟弟如此频繁,有时甚至还过夜。那里只有一个人对艾拉保持忠诚。汤米·米纳里克。”

“我见过汤米。”

“可爱的老人。没文化,但是有智慧。有骨气。一天艾拉带洛兰到了那处矿石堆,汤米免费送给她一些东西,她回家以后就满嘴谈的都是他。汤米看到报上的新闻以后,开车到了小木屋,径直走进去。‘如果我有这勇气,’他对艾拉说,‘我自己就会做个共产党员。’

“是汤米使艾拉重新打起了精神。是汤米把他从苦思中拉出来,把他带回到这个世界上。汤米让他就坐在他身边,在矿石场上,他在那里做生意,大家能看到艾拉在那里。汤米是镇上受人尊重的人,于是不多久,那里的人就原谅了艾拉是共产党这回事。不是全部的人,但是有大部分人都是。他们两个坐在矿石堆外一起聊天,有三四年,汤米教给艾拉所有他了解的矿物知识。后来汤米中风去世了,给艾拉留下装满矿石的地下室,艾拉就接替了汤米的工作。镇上也承认他。艾拉就坐在那里,患多发炎症的艾拉揉着疼痛的关节和肌肉,经营锌镇矿石场,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一个夏日,在阳光下,正在卖矿石,就跪倒在地死了。”

我不知道艾拉是不是慢慢放弃了自己好辩论,固执,叛逆,需要时就不遵循常规的决心,还是在他在矿石场前卖汤米的标本时这些仍旧在他体内燃烧,高速公路对面是机械加工车间,那里有洗手间。更可能是仍在燃烧;在艾拉身上,一切都会燃烧。这世上没人比艾拉更缺少禁得住挫折感的天分,或者有谁在控制情绪上会比他还糟糕。要采取行动的怒火——却转而卖给孩子们五十美分一袋子的矿石。坐在那里,直到他死去,想成为完全不同的人,相信凭借他个人的特性(他的块头,敌意,他忍受的那位父亲)他注定要作个不同的人。气愤他没有改变世界的途径。受此囚禁的痛苦。他一定曾是何等地厌恶这个,现在却用它来摧毁他自己体内让自己永不停止的用之不竭的能力。

“艾拉从伯跟街上回来以后,”默里说道,“走过沙赫特曼的报摊以后,回到家,他的情形比离家前还糟,洛兰受不了这个。看着她伟大的大个头叔叔,她曾和他一起唱过那首普通工人之歌,‘嘿——嗬,用力拉啊’——看到他那样失去锐气,对她是太难以承受,于是我们不得不把他送进纽约一家医院。

“他以为他已经毁了奥戴。他确信他已经毁了所有名字和地址记在伊夫交给卡特里娜的那两本小日记本里的人,他是对的。但是奥戴仍是他的偶像,奥戴写来的那些信,出现在伊夫书里以后在报上被零零碎碎引述过——艾拉确认这是奥戴的末日了,由此带来的羞愧是极大的。

“我试图联系约翰尼·奥戴。我见过他。我知道他们在部队里是如何亲密。我记得在开卢麦城时艾拉是他的密友。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的思想,不喜欢他身上融合着优越感和狡猾,他以为他是共产党员,就因此已得了道德通行证,但是我不能相信他会要艾拉对已发生的事负责。我相信奥戴会照顾好自己,相信他有原则性强的共产主义式对事物的不在意,因此是强壮坚决的,结果证明艾拉不是他这样的人。我也没弄错。在绝望之中,我认为如果有谁能让艾拉恢复的话,这人就该是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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