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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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喽,”约阿希姆回答,“不讲这还能讲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题目嘛。”
“今儿个他到底怎么讲来着?”
“嗨,没什么特别。你上次听过,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儿。”
“可终归得拿出点新鲜东西吧?”
“没啥新鲜的……对了,今天他扯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勉勉强强开始讲起来。据他转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认为“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
“结果呢,听众便一个个脸蛋儿绯红!”汉斯·卡斯托普接过话头,“你瞧,不是值得一听吗。他真个叫无所不知——学识渊博。等着吧,有朝一日他终归会发现那种遍布我们全身的不明物质,将它制成种种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枢神经的毒剂,然后便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蒙骗病人啦。也许从前已经有人取得过这样的成就。听他的报告不禁想到,过去传说中讲的那些春药什么什么的,倒真有那么回事儿哩……你要走了吗?”
“是的,”约阿希姆回答,“我无论如何还得静卧一会儿。昨天我的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对我也有些影响啊。”
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就到了汉斯·卡斯托普单独禁闭在房里的第三天,也即为星期二,一个在疗养院里没啥特别的日子了。不过呢,正好是这一天他来到了山上,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度过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给家里写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们报告报告旅途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吧。他在背后垫着条小绒毯,用院里印制的信笺写道:他原计划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了。眼下他感冒发烧卧床不起,按照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诊断显然不可掉以轻心,因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体质整个儿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刚刚一认识,这位医学权威就断言他严重贫血;总之一句话,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疗养期限,在权威方面看来是远远不够的了。其他容后再禀。——这就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想。话虽一句不多,却绝对够对付一阵子。——信没有投邮箱,而是交给院里的杂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邮政班车。
信送走以后,咱们的冒险家就差不多感到万事大吉,尽管还受到咳嗽、鼻塞和头昏脑胀的困扰,却已不妨心安理得继续过日子,以静待形势发展;这日子呢平常仍分割成了许多小段,永远地刻板而又单调,既说不上快活也谈不上无聊。清早,在一阵嗵嗵嗵的捶门声之后,推拿师跨进房来;这精力旺盛的老兄外号叫“体操健将”,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臂上青筋突露,说起话来颇为艰难,声音咕噜咕噜的只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跟喊所有病员一样,他也用房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并涂上酒精替他进行按摩。推拿师离开没多久,约阿希姆就来了,已经穿戴齐整,来是为了向表弟道早安,询问他清晨七时量的温度,同时报告自己的测量结果。随后他到楼下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则背靠小绒毯坐在床头,以开始了新生活的好胃口完成着同样的事情——尽管这时大夫们已巡视完餐厅,脚步匆匆地穿行于卧床静养的客人以及垂死者的房间,他仍照吃不误,没受这例行的营业活动干扰。嘴里塞满罐头食品,他嘟囔了一句“睡得不错”,眼睛越过咖啡盏的边沿望去,看见贝伦斯宫廷顾问正两个拳头撑着屋子中央的桌子面,迅速地审视上边摆着的体温记录;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拖长声调,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大夫们离开时道的早上好。随后他点上一支雪茄,瞅着已经去做完晨课回来的约阿希姆,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他曾离开似的。他俩又东聊西聊,从这会儿至第二次早餐——其间约阿希姆还要静卧——间隙时间如此之短,即使是个没脑子的人或者傻瓜白痴吧,也都不至于百无聊赖——何况汉斯·卡斯托普还有来山上头三周的印象够得他咀嚼,再加上眼前的处境以及可能产生的结果也值得好好地思考思考,至于那两大本从院图书馆借来的画报杂志嘛就根本轮不上翻阅,只好晾在床头柜上啦。
接下来的差不多一个小时,汉斯·卡斯托普没任何别的事,约阿希姆则去达沃斯坪作了第二次散步。他回来后又走进表弟的房间,给他讲散步途中留意到的这个那个,在病床边上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临了儿又去做午间静卧去了——你问午间静卧多长时间?又只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吧!把双手叠放在后脑勺底下,你瞅着天花板还没想多一会儿心事,锣声已经哐哐哐敲响,要求卧床的客人和垂死的病号坐好姿势,准备享用正餐。
约阿希姆走了,送来了“中午的汤”,对于随即端上的饮食而言,这只是一个单纯的、象征性的名字!须知汉斯·卡斯托普订的不是病号饭——又干吗要他吃病号饭呢?病号饭,可怜巴巴的一点儿吃喝,压根儿不适合他的情况。他躺在这儿,缴的是全额费用,在这雷打不动的时刻供应给他的就并非“中午的汤”,而是不折不扣、应有尽有、菜品多达六道的“山庄大餐”——在平常日子已属丰盛,在礼拜天更是一桌豪华、排场、奢侈的筵席,只有一个在欧洲培训的高级宾馆大厨师才能做得出来。负责伺候卧床客人的“餐厅女儿”送来食物,食物盛在讲究的小锅里,上面盖着镀镍的盖子;那本已存在的独腿食几——一个能自动保持平衡的奇迹——让她横着推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面前,他于是开始享用满桌的美味佳肴,快活惬意得就跟那个裁缝儿子坐在一张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大吃大嚼一样[1]。
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吃完,约阿希姆也回来了;接着这位又去到自己的阳台上,整个山庄疗养院也因开始了主要的静卧而笼罩在寂静之中,时间就差不多两点半啦。准确地讲是两点过一刻。只不过呢这整点之间的一时半会儿是忽略不计的;这就正像在旅行途中,火车一坐几个小时,或者处于空虚的等待状态,人们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把时间过掉,消磨掉,眼下人们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费时间,十分一刻的便被吞掉啦。两点过一刻——干脆算三点差三十;以上帝的名义,既然已说出了三,就讲三点得啦。那差的三十分作为三至四之间的整点的准备,可以内部消化掉:在类似情况下,大伙儿就这么干。如此一来,那主要的静卧的长度,最终和事实上又限定在了一个钟头——这一个钟头到头来也贬值了,削减了,就像加上了省略号。这省略号呢,正是克洛可夫斯基博士。
是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独自来查房了;他不再画一个圆圈绕开汉斯·卡斯托普。他而今已算院里的人,不再是短暂停留的匆匆过客,而成了真的疗养员,得过问他的病情,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像在此之前他每天都曾经历并因而心生隐痛那样。那是个星期一,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第一次现形在他房间里——我们说“现形”,是因为用这个词儿来描述当时汉斯·卡斯托普不禁产生的印象,一种感觉奇怪的甚至有些可怕的印象,可谓恰到好处。他正躺在床上进行半小时或者一刻钟的假寐,突然惊醒过来,发现医助已站在自己房中,但并非从门进来的,而是从房间的外侧走向他。也就是他没有经过走廊,而是穿越外边的阳台,通过敞开的阳台门径直踱到房里,让汉斯·卡斯托普不禁生出一个他是从天而降的印象。反正他没头没脑地站在了他的床边,脸色黑里泛白,肩膀挺宽,矮矮墩墩;他挺有男子气地微笑着,露出了两撇胡子中间泛黄的牙齿。
“见到我您好像感到意外,卡斯托普先生,”他绝对做作地拖长了声调说,嗓音柔和,介乎男低音和男中音之间,发r这个上腭音时舌尖不颤动,只是在门牙的背后那么点了点,平添了一些异国情调;“可我来只是完成一项愉快的使命,就是来瞧瞧您好不好。您与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夜之间,您已从一位客人变成我们的同志啦……”——“同志”这个词着实吓了汉斯·卡斯托普一跳——“谁想得到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志式地说笑着……“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欢迎您,您可以您完全健康的声明反驳我的错误观点——当时它确实是错误,那个晚上谁想得到啊!我相信,当时我只是表示了一点怀疑什么的,我向您担保,我所指并非那么回事!我不想装得比实际上更有远见之明,我当时并未想到有浸润点,我是另外的意思,更一般的意思,更哲学的意思,我只是表示怀疑:‘人’和‘完全健康’能凑合在一起。即使今天,即使在您接受检查之后,我依然故我,与我可敬的上司仍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把这儿这个浸润点——说时伸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汉斯·卡斯托普的肩膀——看得有多么值得大惊小怪。它对于我是第二位的……肌体永远是第二位的……”
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冷战。
“……至于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现在怎么样?卧床静养肯定很快产生了效果。今天测体温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助理大夫的访问有了寻常的查房的性质,在随后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况始终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点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点越过阳台走进来,以男子汉的快活方式问候问候卧床的病员,提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疗问题,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间的闲扯,再同志式地说上几句笑话——尽管这一切也不无一点点可虑之处,可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还是会习以为常,如果这可虑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内;他很快就不再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访问有任何反感,他已属于日常的内容,已成了主要静卧时间的省略删节。
话说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阳台上去时已经四点——也就是讲真正到了午后啦!突然之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到了真正的午后——继续这么着,没得说的,一会儿已是傍晚;须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边餐厅和三十四号房间里一样逼近了五点,再等到约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来看他表弟,离六点已差不多,只须稍稍整算一下,晚饭前的静卧仅仅剩下了一小时——要打发一个小时真好比儿戏,如果你脑子里有想法,床头柜上又摆着一大沓画报。
约阿希姆离开表弟去进餐。晚饭送到房里来了。山谷中早就暮霭沉沉;汉斯·卡斯托普吃喝着,眼见白色的房间里迅速黑了下来。吃完了背靠绒毯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凝视着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这今天的暮色与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难以区分呢。眼下已是晚上——可刚刚还是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惊喜地、或者也不无疑虑地发现:这分割了的、人为地弄得好过的日子,在他看来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为了乌有啊!须知在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对此感觉恐惧。他只是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还在观察。
一天,可能在汉斯·卡斯托普卧床静养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后,也在这个时间,即是说在约阿希姆去进晚餐和参加娱乐活动回来之前,突然有谁敲起他的房门来;随着他的一声带着疑问的“请进”,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槛上——与此同时,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了。因为来访者顾不得关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揿亮室内的顶灯;经过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一霎时充满房间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颤动。这些天,在所有疗养客中,这意大利佬可算汉斯·卡斯托普向约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听过的唯一一个人。约阿希姆每天来他房里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边坐上或者站上个十分钟,问不问反正都要向他报告院里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发生的小事以及变化,汉斯·卡斯托普设若提出问题,那性质也是一般的和非个人的。离群独处的年轻人的好奇局限于打听是不是又来了新的疗养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谁出院啦;但看来真正能满足他的,只是前一种情况。“新人”倒真来了一个,一个面色青绿、脸颊凹陷的青年,吃饭时座位分在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和伊尔蒂丝太太旁边,紧挨着表兄弟俩的右首。喏,汉斯·卡斯托普可望见到他啦。至于有没有谁出院嘛?约阿希姆眼睑一沉,干干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再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尽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即将出院,想从这儿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企图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嘛,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需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呆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促进作用都没有吗!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完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拳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啊,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哦,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度五,一会儿三十七度七,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
“您定时测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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