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月至9月(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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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2日,星期一
今天是维也纳的黑暗日!
在医院工作时西塔·弗雷德冲进我办公室,通知我大群敌机正朝我们飞来。当时我手边工作实在太多,不能立刻跟她一起去隧道躲藏。她却喜欢趁着还不太挤的时候,早早赶过去。等我准备好时,她已失去耐心,说我们干脆留下来算了,让我觉得有罪恶感,仿佛都是我的错似的。其实留下来的人很多,地下室掩体内挤满伤患和护士。我跟伤患坐在一起;其中一位病人是鲍尔上尉,他是著名的明星飞行员,获颁橡叶十字勋章。他肩膀受重伤,不过仍能起来走动。我们聊了一会儿,但很快灯就熄了,外面的噪音打断所有的谈话。我往地窖里瞄,瞥见艾格尼丝护士蹲在一张桌子上啜泣,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正在拍她的背。她平常总是和善又开心,可是每次碰到空袭都会崩溃。我走过去,坐在桌上陪她,和她紧紧抱在一起。外面的哨音及吼声不断,我从来没有在维也纳碰过这么可怕的情况。院方派了一位守望员待在屋顶上,他奉命无论如何不准离开屋顶,后来传下来一个口信,说隧道遭炸弹直接命中。我们立刻想到躲在里面的许多病患和护士。果不其然,大约十分钟之后,待轰炸噪音安静了一点,扛着担架的人潮便不断涌进,受伤的全是一个钟头以前高高兴兴走去隧道的人,看了教人心碎!有些人一直尖叫,其中一个人被击中胃部,抱住我的脚苦苦哀求道:“麻醉药,护士,给我麻醉药!……”然后一直不停呻吟。医生当场就在地窖里替好几个人动手术。院长却在一旁不断咒骂不听从他命令留在医院里的人。他发现几乎所有职员此刻都集中在这里,变得怒不可遏:“如果现在我们被炸弹炸中,我岂不是要损失所有的职员?!”据说当一部分病患走到隧道外面想透口气时,一枚炸弹正好掉在隧道出口前方;还有些人说,当时误传空袭警报已解除……总而言之,有14个人当场被炸死。大批幸存的受害者被抬进我们地窖的那一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稍后,我们爬上屋顶,往城里眺望。奥尔施佩格教授说,他看见歌剧院在燃烧,可是当时烟尘弥漫,实在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维利·塔克西斯出现。他听说隧道被炸,很替我担心。他一直等我把工作做完,陪我走回城内;一路上满目疮痍。他说城市中心灾情严重——歌剧院、赛马俱乐部,甚至连我们住的布里斯托尔旅馆,都被炸了。我问他我的房间还在不在;他说不知道。等我们走到城市中心时,已经入夜,但很多建筑仍在冒着熊熊火光,你甚至可以在旁边看报纸。而且到处弥漫浓浓的煤气味,就和柏林最惨的日子一样。
我们先去在赫林街上的维尔切克家慰问他们。西西得了扁桃腺炎,又发高烧,躺在床上。每个人都有点歇斯底里,仿佛喝醉了似的。据说被炸得最惨的是赛马俱乐部,地窖里死了270个人;到现在建筑物本身仍在燃烧,无人能接近。乔丝·罗森菲尔德告诉我,在最紧张的时刻,她紧紧抓住波弟·富格尔,因为她觉得空袭期间,能躲在一位获颁勋章的空军将领旁才最安全!
波弟还留在城内,等待安葬母亲,可惜此事一直悬宕未决,因为棺材严重缺货。刚开始人们还凑合着用补窗棂的卡纸嵌板做棺材,后来连卡纸嵌板都找不到了。几天前,梅利·克芬许勒才对我说,她不准我现在死:“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暗示替我办丧事会太麻烦!不仅棺材缺货,而且连掘坟都得亲戚朋友亲自动手,因为挖墓工人都当兵去了。结果很多地方都堆了一大堆等待下葬的棺材。幸好现在还是冬天,那景象仅仅怪异而已;天知道等春天来临,雪融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前几天有人替一位死去的上校举行隆重的葬礼,甚至请来军乐队,结果棺材被降下墓穴的当儿木盖突然滑落,竟露出一位灰发老妇的脸孔——葬礼继续举行!
从维尔切克家出来后,我们继续查看灾况。歌剧院仍在燃烧;布里斯托尔没有一扇窗子完好如初,从街上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的餐厅。外面万头攒动,每个人都衣衫不整,满身硝烟味儿。
我和波弟·富格尔及他女儿诺拉、他妹妹西尔维亚·明斯特一起吃晚餐。波弟的前妻在战争爆发以前嫁给前奥地利首相许士尼格,现在两个人都被关在集中营里。
1934年7月,冯·许士尼格博士(1897—1977)继被刺身亡的陶尔斐斯成为奥地利首相。因为坚持反对希特勒于1938年3月执行之德奥兼并,与其妻一同遭到逮捕,大战期间一直被关在集中营内。1945年,美军释放了他,余生在美国教书。
布里斯托尔的管理阶层实在厉害:旅馆内停电,只得在每张餐桌上点蜡烛,此外,一切如常。饭后我们走路去隔壁彼得·哈比希开的店,观看仍在燃烧中的歌剧院。彼得眼眶里噙着泪水;对维也纳人来说,钟爱的歌剧院遭到摧毁,无异为个人的悲剧。
维也纳歌剧院于1869年在弗朗茨—约瑟夫皇帝御前,以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揭幕启用。巧的是,该院被炸毁前演出的最后一出歌剧,竟是瓦格纳的《诸神的黄昏》。歌剧院被炸毁,连带焚毁总计120出歌剧的场景,及大约16万套的戏服。战后奥地利人生活虽十分艰苦,然而歌剧院的重建却一直被全国上下视为当急要务。歌剧院终于在1955年11月重新启用,不啻象征了“文明奥地利”的重生。
3月14日,星期三
今天又得步行去医院上班;现在往返得花四个钟头!我非想办法搭便车不可,不过现在马路上到处堆满破砖瓦砾,没有车辆能够通行,每个人都是步行。
3月15日,星期四
医院放我两天假,然后我将换工作,转到“部队顾问服务及福利”单位。我还不太清楚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可能包括与本地空军管区通信讨论院内伤患升级及授奖事宜,同时替他们的私人问题提供顾问服务。这份工作必须和三教九流的人接触,院长似乎认为我擅长此道。不幸我还得处理所有与死亡有关的事情,自从隧道掩蔽壕被炸的悲剧发生后,我们和许多死者的亲属会谈过。今天有一位死者的未婚妻来见我,所有血淋淋的细节她都想知道。
3月16日,星期五
今天早上又有空袭。我穿越歌剧院广场走到萨赫旅馆,因为听说他们的地窖比布里斯托尔的安全。塔克西斯兄弟和海因茨·廷蒂也和我一块儿去,结果在里面待了四个小时,幸好一切平安,不过每个人似乎都比以前更紧张。警报解除后,尽管听别人说火车已停驶,乔丝·罗森菲尔德仍直接去车站(她们家在林兹附近有产业)。她变得歇斯底里,连在维也纳多待一晚都不愿意。她留了些蛋给我。
3月17日,星期六
今天,西塔·弗雷德和我又在萨赫旅馆的地窖内待了几个钟头。那个地窖看起来的确很牢固,不过炸弹到底会从哪个角度炸过来,谁也无法预料。
猛烈轰炸开始后,家人不断捎来家书,语气都急疯了,我却无法回信,因为维也纳对外邮件服务已中断。
3月18日,星期日
和汉西·奥普斯多夫一起上教堂,然后去探望仍卧病在床的西西·维尔切克。歌剧院被炸毁的那天,她叔叔卡里写了一封信给我,日期注明为“维也纳有史以来最悲惨的一日”。可怜,他伤心透了;西西的父亲也一样。弗朗茨·塔克西斯告诉我,维也纳对他们那一代的重要性就像卧室对我们:每个角落都“属于”他们,每一块石头他们都一清二楚……
和加布里埃尔·凯瑟斯达特及另一位波兰难民,塞巴斯蒂安·卢博米尔斯基王子在布里斯托尔吃午餐。波托茨基母子一直拖延离城的日子,终于在三天前离开。看不见他们感觉好怪;我们这群人已经变得如同一家人,每个人离开都会留下一片空虚感。餐后到对街加布里埃尔的旅馆内喝咖啡。她刚买了几顶新帽子——这是现在唯一不需用配给券购买的衣饰类。由于她持有利希滕施泰因家族的护照(她是执政王子的表妹),现在随时都可以乘汽车离城。
3月19日,星期一
又过了仿佛噩梦的一天。
这次敌机在医院内进行地毯式轰炸;当时我们躲在上次悲剧发生的隧道内。自从上次事件发生后,院方从医院接了一条直通电话线到隧道内,传达在屋顶上守望人瞭望的结果。今天有三枚炸弹击中隧道;西塔·弗雷德大叫道:“蹲下!”——因为我比大部分的人都高,她怕我首当其冲,承受空气压缩力。起先病患惊惶失措,仿佛牛群般尖叫乱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虽然每次爆炸都会震倒一批人,不过并没有人受伤,隧道也没有坍塌。另外七枚炸弹落在医院内,一枚炸中手术室,贯穿三层楼后才停下来,然后就在地下室掩蔽壕正上方爆炸,所有的窗子都被震碎了。
一架美国飞机坠落在附近的土耳其公园内,院方派了几名职员去把机上组员抬回来;他们只找到四个人,另一个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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