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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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要走了,”乔治说,“我要去帕斯尚尔[2]的战场上英勇牺牲啦。”艾尔娜回答:“哦,别说这个。不要这样说话。”艾尔莎撇了撇覆盆子色的嘴唇。
“我看到失物招领的牌子了,”她说,“可我不知道它是指你在车站上丢掉的东西呢,还是他们在车里捡到的东西?帕斯尚尔是一战的事了。”
“是吗?你确定?我赶不上了吗?”乔治捶胸哀叹。
几个月后,他在爱尔兰海上方一次训练飞行中失事身亡。
艾尔莎自始至终保持微笑。她说:“不错,我当然觉得很自豪。确实如此。不过我不是唯一一个失去亲人的人嘛。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有人觉得她这种轻快的态度挺古怪的。另有些人评论道:“可怜的艾尔莎。”含辛茹苦地培养乔治,省吃俭用送他上法学院,可他却根本不把她当回事—他报名参军,就这么出发去送了命。他都不能多等点时候。
姐姐们牺牲了上学的机会。甚至放弃了整牙—连这个都贡献出来了。艾尔娜倒是去上了护校,可事后看来,整牙对她没准更有好处。到头来,她和艾尔莎只换来了一个英雄。所有人都承认这个—一个英雄。在场的年轻人认为家里出个英雄是件大事。他们以为这一刻的荣耀会延续下去,永远陪伴在艾尔莎和艾尔娜左右。《哦,勇敢的心》会永远回荡在她们周围。年纪大一点、还记得上一场战争的人,却明白她们只换来了个纪念碑上的名字。因为做遗孀的,这个正死命往脸上碾压食物的女孩,要拿走抚恤金了。
艾尔莎有点亢奋,部分是因为她已经连着两夜没合眼,忙于打扫卫生。并不是说这房子此前不够干净体面。可她仍旧觉得有必要把所有碟子、罐子和装饰品都清洗一番,擦亮每张画框上的玻璃,把冰箱拖出来擦洗后面,彻底冲洗地下室台阶,往垃圾桶里倒进漂白剂。餐厅桌子上方唯一的一盏灯也必须拆下,每个部分都要浸在肥皂水里漂洗、擦干,重新组装。因为要在邮局上班,艾尔莎晚饭后才有空做这些。她已经是邮局局长,完全可以给自己放一天假,但身为艾尔莎,她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现在,她涂胭脂的脸颊热烘烘的,身子在带花边领子的深蓝绉绸裙里扭来扭去。她没法安静下来。她添满装食品的盘子,四下传递,发现人们的茶水可能凉了,便赶紧去沏一壶新茶。她关心客人们舒适与否,问候他们的风湿病或其他小毛小病,谈及自己的不幸时她始终微笑着,一遍遍重复说她这种损失大家都会遭遇,说这么多人都分享着共同的命运,她绝不该怨天尤人,说乔治不会乐意朋友们为他悲伤,只会希望大家因为共同终结了战争而庆幸。说这一切的时候,她用的都是人们在邮局里听惯的愉快的责备语调,声音高亢、不容分说。所以人们不由得惶惶惑惑的,担心自己说了什么错话,就像在邮局里他们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们的潦草字迹给人添了麻烦,或者包裹包得太松了一样。
艾尔莎晓得自己声音太响,笑得太多,给明明表示不再要茶的客人还添了茶。在厨房里温茶壶时,她说:“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就是停不下来。”
她这话是跟她后院对门的邻居尚茨医生说的。
“很快就会过去的,”他回答,“你想要一针镇静剂吗?”
餐厅门开了,他的声音随之一变。“镇静剂”说出口时已经换上公事公办的腔调。
艾尔莎的声音也变了,从柔弱无助变成果敢坚定。她说:“哦,不用了,多谢。我自个儿会想办法的。”
艾尔娜的工作就是照看她们的母亲,确保她没把茶泼出来—她如果这么做,不是因为笨拙,而是因为健忘—还要保证一旦她开始抽噎哭泣,就赶紧带她离开。不过,事实上科克汉姆夫人的仪态大多数时候都挺优雅的,比艾尔莎更让人自在。每过一会儿,她就清醒过来一刻钟左右—或者貌似如此—她会坚强地、痛切地表明,她将怎样永远怀念儿子,不过很庆幸依然拥有女儿们:艾尔莎是这样能干可靠,一直以来简直就是个奇迹,艾尔娜则有善良的灵魂。她甚至不忘提到她的新媳妇,不过她毫不避讳地谈论着大多数同龄女士在有男性在场的社交场所都不会提及的事情,多少还是流露出了不正常的苗头。她盯着吉尔和我说:“再说,我们都快要有个安慰了呢。”
旋即,她在房间之间或者客人当中走来走去的当儿,突然啥都忘了,她在自己家里环顾四周,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么多人—我们在庆祝什么呢?”她忽然想到这一切都与乔治有关,又问:“是乔治的婚礼吗?”失去对当前的记忆时,她也失去了一些温柔的体贴。“这总不会是你的婚礼吧,是吗?”她问艾尔娜。“不会吧。我想不是。你从来就没有过男朋友,对吗?”她声音里涌出一种让我们面对事实吧,自己不争气不能怨别人的意思。她看到吉尔,突然笑了。
“那不会是新娘吧,是吗?哦,哦,现在我们可算明白了。”
不过,事实就像之前被忘却一样,突然又回到她的脑海。
“有什么消息吗?”她嚷道,“有什么乔治的消息吗?”艾尔莎担心的抽泣开始了。
“要是她开始失去控制,就把她弄走。”艾尔莎吩咐过。
艾尔娜可没办法把母亲弄走—她这辈子从来就无法对任何人表现出什么权威—不过尚茨医生的妻子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乔治死了吗?”科克汉姆夫人惊恐地问。尚茨夫人回答:“是的,他死了。不过你知道,他妻子怀着宝宝呢。”
科克汉姆夫人依靠着她,佝偻着身子,轻声问:“可以把我的茶杯递给我吗?”
我妈在那幢房子里,不管转向哪里,都会看见我爸的照片。他照的最后一张,也是他的遗照,是他的制服照,餐厅飘窗台上搁着一台关闭的缝纫机,照片就摆在缝纫机的绣花盖布上。艾尔娜在照片周围摆上鲜花,不过艾尔莎把花拿开了。她说,不然他看起来太像个天主教圣人了。楼梯上方挂的是他六岁时站在齐膝童车里,在人行道上拍的照片。吉尔睡觉的房里还挂了一张他站在自行车边的照片,背着他的《自由通讯》报纸背包。科克汉姆夫人房里有一张他八年级参加歌剧演出的化装照,脑袋上戴了顶金色硬纸皇冠。他不会唱歌,没法演主角,不过笃定会被挑中担任最重要的背景角色,国王。
摆在餐具柜上的手工涂色艺术照是他三岁照的,上面是个面目不清的金发小男孩,拖着布片做的洋娃娃的一条腿。艾尔莎考虑过取下这张照片,因为它有点催人泪下,不过到头来还是把它留在原处,免得墙纸上出现一个白印。没人对它发表什么评论,除了尚茨夫人之外,她顿了顿,重复了前阵子说过的话,不过并没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点愉快的欣赏。
“啊—克里斯托弗·罗宾[3]。”
人们都习惯不把尚茨夫人的话当一回事。
所有照片中,乔治都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儿。除了戴军官帽或戴王冠的照片之外,他眉毛上方总耷拉着一绺阳光一般的金发。即使比婴儿大不了多少,他就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一个活泼、精明、迷人的家伙。那种从不让人觉得寂寞,总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家伙。他偶尔拿他自己开涮,不过通常都是开别人的玩笑。吉尔看着他,总会想起他能豪饮而从不显醉相,热衷于让别的喝醉的人对他坦白他们的恐惧、装蒜、坚贞或者不忠,然后把这些都编成笑话或嘲弄的绰号,让受害者们有苦说不得。他有成群的追随者和朋友,他们紧跟着他,要么是出于畏惧,要么仅仅是因为—正如人们对他一贯的评价—他会活跃气氛。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一屋子的中心,周围的空气会因他而变得活泼,充满刺激和欢愉。
吉尔该如何理解这么一个情人呢?她遇到他的时候才十九岁,之前从来没人追过她。她搞不明白她哪里吸引了他,她能看出别人也都挺困惑的。她对大多数同龄人来说是一个谜,不过只是个无聊的谜。一个将生命倾注到学习小提琴里、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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