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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的梦(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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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该如何理解这么一个情人呢?她遇到他的时候才十九岁,之前从来没人追过她。她搞不明白她哪里吸引了他,她能看出别人也都挺困惑的。她对大多数同龄人来说是一个谜,不过只是个无聊的谜。一个将生命倾注到学习小提琴里、没有任何其他兴趣的女孩。

那并非事实。她会蜷缩在简陋的被子里,想象有一个情人。不过他可绝不会是乔治那样光芒四射的出风头者。她想象的是某个温暖的、大熊似的家伙,或者一个比她大十岁、已成传奇、拥有狂野力量的音乐家。她对爱的概念是歌剧式的,尽管那不是她最欣赏的乐种。可是,乔治做爱时会开玩笑;他完事后会在她房间里四处蹦跶;他会发出粗鲁的、幼儿般的声音。他轻柔的表现并没给她带来多少她自己动手所能获得的愉悦,不过她并不能说自己感到了失望。

毋宁说,她是对于进展之神速感到眩晕。并且,当她的思想跟上身体和社会的现状时,她还期待着能够快乐—感激和快乐。乔治的关注,以及她的婚姻—这些都像是她的生命的一种灿烂延伸。明亮的房间涌现出来,充溢着令人目眩的辉煌光芒。旋即,爆炸或者风暴,或者说并非完全出乎意料的灾难打击降临,整个延伸部分突然消失。被炸得粉碎、踪影全无,她重新回到最初拥有的空间和选择。当然,她失去了什么,但失去的并非她确实掌握了的东西,至多只是某种假想的未来规划罢了。

现在,她吃够了。双腿因为站得太久而酸痛。尚茨夫人站在她身边说:“你见过乔治在这里的朋友们吗?”

她指的是大厅门廊处窝成一团的年轻人们。两个漂亮女孩,一个仍穿着海军制服的年轻人,还有其他人。看着他们,吉尔清醒地寻思着,没哪个人是真正悲伤的。艾尔莎或许是,但艾尔莎有她自己的原因。没人真正因为乔治死了而悲伤。甚至那个在教堂里哭泣,看起来还没哭够的女孩也是一样。现在,那个女孩可以记起来她爱过乔治,而他也爱过她了—不管真相如何—再也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或说什么来证明并非如此。他们所有人也不必在一群围着乔治的人大笑起来的时候,好奇他们在笑谁,或者乔治到底告诉他们什么了。没人再需要时刻小心,生怕被他丢下,或者费心琢磨如何才能继续被他眷顾了。

她没想过,如果没死的话,乔治可能会变样儿,因为她也没考虑过自己有可能会变成另一种人。

她回答道:“还没呢。”显然缺乏热情,引得尚茨夫人又说:“我知道。认识新的人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是在—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宁可去躺下来了。”

吉尔几乎可以确信,她其实想说的是“宁可去喝一杯”。不过这里没酒,只有茶和咖啡。吉尔反正几乎从不喝酒。不过,她可以根据呼吸分辨出别人有没有喝,她觉得从尚茨夫人身上就闻到了酒味。

“你为啥不去呢?”尚茨夫人说,“这些事太累人了。我会跟艾尔莎解释的。现在快去吧。”

尚茨夫人个头矮小,一头细细的灰发,双眼明亮,尖脸布满皱纹。每年冬天,她都独自到佛罗里达过一个月。她很有钱。她和丈夫在科克汉姆家后头建了一座宅邸,一幢狭长低矮的房子,白得刺眼,拐角呈弧形,到处贴着玻璃砖。尚茨医生比她小了要有二十到二十五岁—是个强壮、生机勃勃、模样温和的人,额头又高又光滑,一头金色鬈发。他们没孩子。据说她上一次婚姻中生过几个,不过都不来看她。事实上,据说尚茨医生是她儿子的朋友,上大学时被带到她家,然后他爱上了朋友的母亲,她爱上了儿子的朋友,接着是离婚,现在他们结婚了,过着奢侈的放逐生活,对往事只字不提。

吉尔确实闻到威士忌的味道。尚茨夫人每回参加—按照她的说法—在这方面没啥盼头的聚会,都会随身带个小酒壶。她不会喝得跌跌撞撞,或者唠里唠叨,或者爱生是非,或者到处乱拥抱人。或许,其实她始终保持着微醺,却从未真正喝醉。她习惯让酒精合理地、宽慰地渗入体内,这样她的脑细胞始终既不会湿透,也不至于干涸。唯一泄露秘密的是气味(这个不怎么喝酒的小镇上,许多人都认为它来自她不得不服的一种药,或者甚至她用来按摩胸部的某种软膏)。只有这个,以及或许还有她特殊的、似乎总是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她会说一些此地土生土长的女人不会启齿的事。她会说她自个儿。她说,时不时地,她会被误认为她丈夫的妈。她说大多数人发现犯了这个错之后,都会变得晕头转向,万分尴尬。不过,有些女人—比如女招待—会狠狠盯尚茨夫人一眼,好像在质问:把他浪费给你做啥?

而尚茨夫人会对他们说:“我晓得。这不公平。可人生就是不公平嘛,你最好还是习惯它。”

这天下午,她找不到任何地方好好呷上几口。厨房,甚至后面狭小的储藏室都随时会有女人来来去去。她只得上楼去洗手间,但又不能频频如此。吉尔离开后没多久,下午迟些时候,她又去洗手间,发现门锁着。她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溜进一间卧室,正思忖哪间是空的,哪间吉尔正睡在里面。这时她听到吉尔的声音从洗手间传出:“马上就好。”或者类似的什么话。内容相当平常,只是声调听起来紧张而惊恐。

尚茨夫人抓住遇到突发事故的好借口,站在大厅里就飞快呷了一口。

“吉尔,你没事吧?能让我进来吗?”

吉尔四肢着地,试图擦掉洗手间地上的一摊浊水。她读过破水的介绍—还有宫缩、见红、过渡阶段、胎盘—可是温热的液体汩汩涌出,依然令她惊慌失措。她不得不用卫生纸擦,因为艾尔莎把平时用的毛巾都收起来了,换成一片片光滑的刺绣亚麻布,所谓的客用毛巾。

她抓着浴缸边,设法爬起。她拉开门闩,就在这时,第一次阵痛袭来。她没经过什么隐隐的疼痛,或者任何生产前兆或者正常的第一产程,直接就是一阵不折不扣的剧痛,然后猛烈撕裂的分娩就开始了。

“放松,”尚茨夫人劝道,一边尽可能支撑住她,“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里,我们先让你躺下来。”

她们还没挪到床边,吉尔的手指便紧攥住尚茨夫人瘦削的胳膊,掐得它又青又紫。

“哇,这个真快,”尚茨夫人感叹道,“这个头胎宝宝可真不一般!我去找我丈夫来。”

这样,我出生在这幢房子里,如果吉尔的计算可靠的话,那我早产了十天。艾尔莎几乎来不及把客人疏散走,房子里就响彻了吉尔的叫声,她不可思议的惨叫,以及随后不知羞耻的大声呻吟。

当时,即使一位母亲意外在家分娩,事后也通常要把她和孩子一起送到医院。不过,那会儿镇上正流行某种夏季流感,医院挤满重症患者,尚茨医生决定,我和吉尔还是待在家里为好。毕竟,艾尔娜学过护士训练的部分课程,可以利用为期两周的休假来照料我们。

吉尔对于家庭生活可谓知之甚少。她在孤儿院长大。从六岁到十六岁,她都睡在宿舍里。灯会在设定的时间开关,锅炉在规定日期之前绝不开动。他们在铺油布的长条桌上吃饭、做功课,街对面有家工厂。乔治很喜欢它的噪音。这会让女孩变得坚强,他评价道。会让她变得自主、坚强而孤独。会让她变成个没什么无聊的浪漫幻想的人。不过,这地方没他或许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这里的主管们也并不吝啬。吉尔十二岁时,和几个孩子被带去听音乐会,就是那时,她决定要学小提琴。她在孤儿院里已经摸索过一阵钢琴。有人对这事有点兴趣,给她送来一把二手的、非常二流的小提琴,让她去上了几课,这最终让她得到了音乐学院的奖学金。然后举办了一场给资助者和董事们的独奏会,这可是个要穿最高级的衣服,有果子酒、演讲和蛋糕的活动。吉尔不得不自己也讲了一小段话,表达感激之情,不过,事实是,她觉得这一切并不意外。她深信,她和小提琴自然而然、命中注定彼此相连,即便没有人为的帮助,也必然要走到一起。

她在宿舍里不乏朋友,不过她们早早进了工厂和办事处工作,她也就忘了她们。在孤儿们上的高中,有个老师特地找她谈话,频频用着“正常的”和“全面的”之类的字眼。老师似乎认为,音乐是吉尔用来逃避或取代什么的一种东西。比如兄弟姐妹、朋友和约会。她建议吉尔多花点精力做别的,不要只关注这一件事。放松点,打打排球,如果一心喜欢音乐,也可以参加学校的乐队嘛。

吉尔从此回避这位老师,不惜爬楼梯或绕过大楼,免得又要跟她说话。此外,一旦哪页纸上有“全面的”或“受欢迎的”这类字样跃入眼眶,她便不再读下去。

在音乐学院就轻松多了。她遇到的都是和她一样不全面、一根筋的家伙。她发展了一些相当若有若无、充满竞争的友谊。她的一个朋友有个哥哥在空军,是乔治·科克汉姆开涮的人中的一个,也是他的粉丝。一次周日家庭晚餐中,吉尔是客人,他和乔治恰好进门。他们打算去某处大醉一场,途中临时回趟家。就这么着,乔治遇上了吉尔。我爸遇上了我妈。

家里必须随时有人照看科克汉姆夫人。因此,艾尔娜选择在糕点店上夜班。她负责蛋糕裱花—甚至能裱最精致的婚礼蛋糕—早上五点,她可以把烤箱烤出的第一轮面包带回家。尽管她平时双手总抖个不停,连给人端茶都做不到,但是独自一个人干活时,她的手却变得坚定、灵巧、稳定,甚至充满灵感。

一天早上,艾尔莎去上班后—这发生在吉尔来到这个家,而我尚未出生的短暂时期中—吉尔从艾尔娜的卧室门口经过,艾尔娜拉住她,示意她噤声。仿佛有个什么秘密。不过,现在这房子里,你需要向谁保密呢?总不会是科克汉姆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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