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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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艾尔莎去上班后—这发生在吉尔来到这个家,而我尚未出生的短暂时期中—吉尔从艾尔娜的卧室门口经过,艾尔娜拉住她,示意她噤声。仿佛有个什么秘密。不过,现在这房子里,你需要向谁保密呢?总不会是科克汉姆夫人吧。
艾尔娜费劲地拉开她书桌的一个抽屉,它好像卡得很紧。“真见鬼,”她吃吃地轻笑着,“真见鬼。你瞧哟。”
抽屉里塞满婴儿服—跟吉尔在多伦多一家出售二手货和处理品的商店里买来的朴素的基本款衬衫睡袍之类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都是些针织软帽、毛衣和毛线靴、羊毛尿裤、手工缝制的小袍子。它们囊括了各种粉绒绒的颜色或颜色组合—而不仅仅是粉红或粉蓝—都有钩针锁边,绣着小小的花朵、小鸟和小羊羔。这种东西吉尔几乎闻所未闻。要是她在婴儿用品柜台彻底搜寻,或者仔细打量过婴儿车里面,她就应该知道这些玩意儿,可她没有。
“当然了,我不知道你都准备了些什么,”艾尔娜说,“你或许已经买了好多东西,或者你也许不喜欢手工制作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她不断咯咯笑着,既像是说话时的一种语气词,又仿佛表达着话语中没能明说的道歉之情。她所说的每件事,她的每个表情和姿势,都磕磕巴巴的,仿佛被浓稠的蜂蜜或者黏答答的鼻涕一样的道歉之情所堵塞,吉尔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真不错啊。”她机械地回答。
“哦,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些。我都根本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它们。”
“很可爱。”
“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一些是我买的。我去了教堂的集市和医院的辅助会,也就是他们的杂货市场。我只是觉着,这些挺好看的。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或者没准你不需要它们,我随时可以把它们捐到教堂去。”
“我真需要它们,”吉尔回答,“我一件像这样的衣服都还没有呢。”
“你真的没有吗?我做的那些都不咋的,不过或许教堂里的女士们,或者辅助会的女士们做的那些,没准你会觉得它们还能用用。”
这就是乔治说艾尔娜是个神经质的废物的意思吗?(根据艾尔莎的说法,她在护校精神崩溃了,是因为她脸皮太薄,老师对她又未免过于严苛。)你会觉得,她千方百计寻求着安慰,可无论你再怎么安慰她,好像都不够,或者无法让她领会。吉尔感觉,艾尔娜的话语、咯咯的笑声、吸气声和黏答答的表情(毫无疑问她的双手也同样是黏答答的)就像些虫子似的爬在她身上—在吉尔身上—试图钻进她的皮肤。
不过,对此她逐渐习惯了。或者也可能是艾尔娜设法有所收敛。早上,大门在艾尔莎身后关上,她和艾尔娜都会感到一阵轻松—就好像老师走出了教室一样。她们会不紧不慢地再喝一杯咖啡,科克汉姆夫人负责洗碟子。她做这项家务很慢很慢—四处寻找每个餐具该放入的抽屉或架子—有时会放错。不过她还会雷打不动地履行一些仪式,比如把咖啡渣倒到厨房门口的灌木丛上。
“她相信咖啡有助于它们生长,”艾尔娜低声解释,“尽管她是倒在树叶上,而不是地面上。每天我们都得接上水管把它们冲干净。”
吉尔觉得艾尔娜听起来挺像孤儿院里最容易被挑去领养的女孩。他们总是挑中吉尔之外的孩子领养。不过,一旦你能让艾尔娜克服她挥之不去的道歉或者磕磕巴巴的卑微自责(“当然了,我是店里他们最不会来询问意见的人了”,“当然了,艾尔莎不会听我的”,“当然了,乔治从不掩饰他有多么瞧不起我”),她就会说起一些相当有趣的事情。她告诉吉尔那件关于那幢曾属于她们的祖父,现在变成医院中心部分的房子的事,她讲了让她们的爸爸丢掉工作的黑幕交易,讲了糕点房里两个已婚人士之间正发生的风流韵事。她还讲到关于尚茨夫妇从前的生活的传闻,甚至说了艾尔莎对尚茨医生青眼有加。艾尔娜精神崩溃后接受的电疗似乎在她的判断力上击出一个大洞,而透过这个洞发出的声音—一旦清除掉那些掩人耳目的垃圾—可是尖刻狡猾的。
吉尔倒是颇合适把时间耗在闲扯上—她的手指肿胀得不行,没法拉小提琴了。
然后我出生了,一切都改变了,对艾尔娜而言尤其如此。
吉尔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即使能够起床,也只能像个僵硬的老妇人一样挪动,每次勉力屈身坐到椅子上时都得小心吸气。她浑身疼痛,腹部和胸部裹得像个木乃伊—当时流行这么做。她奶水很多,从裹巾中渗出,淌到毯子上。艾尔娜解开裹巾,试图把奶头塞进我嘴里。可我不肯接受。我拒绝吮住我妈的奶头。我像遭到可怕的谋杀一样惨叫。巨大僵硬的奶头简直就像一头拱嘴怪兽向我脸上戳来。艾尔娜抱着我,喂我一点温开水,我这才安静下来。可我体重不断下降。我不可能靠喝水活着。于是艾尔娜调制了一种奶粉,把我抱开,免得我在吉尔的胳膊中总扭着身子哭号个不停。艾尔娜摇晃着我,安慰我,用橡皮奶头碰碰我的脸,这个我倒好像愿意接受。我贪婪地喝下奶粉,没吐出来。艾尔娜的怀抱和她手中的橡皮奶头变成了我愿意接受的家园。吉尔的胸部不得不捆绑得更紧,她不得不停止喝水(记住,这可是在炎炎夏日),忍受痛苦,直到断奶。
“小猴儿啊小猴儿,”艾尔娜轻轻哼着,“你这个小猴儿,连妈妈那么好的奶水你都不喝。”
我很快就长胖了,也变结实了。我的哭声更响亮了。一旦除了艾尔娜之外的人试图抱我,我就会哭得山响。我拒绝艾尔莎,也拒绝尚茨医生冷静温暖的双手,不过,当然了,最让人奇怪的还要数我对吉尔的排斥了。
吉尔能起床后,艾尔娜让她坐在自己通常坐着喂我的椅子上,把她的衣服披在吉尔肩头,把奶瓶塞到吉尔手上。
没用,我不肯上当。我扭着脸躲开奶瓶,蹬直双腿,肚子拱得像个球。我不接受替代品。我号哭着。死不屈服。
我发出的仍旧是新生婴儿弱兮兮的哭声,不过在这房子里听起来相当烦人,艾尔娜是唯一一个能止住这声音的人。只要除了艾尔娜之外的人碰我或者跟我说话,我都会大哭。我被放下睡觉的时候,如果不是由艾尔娜哄我,我就会哭到声嘶力竭,昏睡过去十分钟,醒来继续大哭。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乖与不乖的时候,只有艾尔娜哄我和艾尔娜不哄我的时候,后面这些时候的意思就是—唉,越来越严重啦—别人,尤其是吉尔哄我的时候。
这样一来,艾尔娜的两周假期用掉之后,她怎么能回去工作呢?不可能呀。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糕点房只好再找别人。艾尔娜从这家里最无足轻重的人变成了最重要的人;她挺身而出,拦在此地的居民与频频的不配合和难解的抱怨之间。她不得不随时起床,好让家里维持一点安宁。尚茨医生不由担心起她。甚至艾尔莎也开始关心了。
“艾尔娜,不要累坏身体哟。”
然而,一种美妙的变化已经发生。艾尔娜仍旧很苍白,但是皮肤焕发出光彩了,仿佛她终于熬过了青春期。她能够直视所有人的眼睛了。她的声音里也不再有颤抖、咯咯傻笑,或者那些畏缩的恭维了,她的嗓门变得像艾尔莎一样有底气,而且更加欢快。(再也没有比她因为我对吉尔的态度而责备我时更欢快的声调了。)
“艾尔娜这会子正飘飘欲仙呢—她真是喜欢那娃娃。”艾尔莎对别人解释。不过,事实上艾尔娜的表现过于欢快了,好像不仅仅是喜欢那么简单。为了压下我的嗓门,她肆无忌惮地发出更大的动静。她会用几乎震垮楼梯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来啦,来啦!别急哟!”她会走来走去的,把我随意搭在她肩头,一只手按住我,另一只手忙着完成某项用来喂养我的活计。她统治厨房,霸占了炉子用作消毒器,桌子用来调奶粉,水槽用来洗婴儿用品。要是把什么东西放错地儿,或者失手泼洒了什么,她会开心地咒骂,甚至当着艾尔莎的面也不避讳。
她知道,当我发出第一声要开始哭号的信号时,她是唯一一个不会退缩,不会因为遥遥的灭顶威胁而畏惧的人。相反,这时候她心跳加速,因为她拥有的权力,以及感激之情,而欢欣鼓舞。
拆掉缠裹带,看到恢复平坦的腹部之后,吉尔打量双手。肿胀似已完全退去。她下楼从壁橱里取出小提琴盒,揭开盖子。她打算试奏几个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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